A
……
每次回到宿舍,便想念湖,蔚蓝色的湖。
四面吹来微风,飏起我的目光,迷离在粼粼的波光里。我想我未必不会成为一只水鸟,有一天站在苇杆上,守着湖,蔚蓝色的湖。
我从湖中的蓝天白云学会了梳妆。我信任我的美丽,因为心中有蔚蓝色的湖。
……过去多年的事,怎么忽然想起?
同舍人依次搬走,何况是假期。好静啊!会有人来吗?我醒不过来。
B
一支银箭扎在我案头唯一的红苹果上,乙烯香引人入胜。我该摊开毯子,乘上它飞么?……唉,如果我能。抓住我的手。
我听到枯叶飘落的声音从楼外树林中传来,仿佛来自唐代。我的骑士唐吉诃德,抓紧我的手,不要松开,否则我会化成一团乙烯。
我听到尘土在枯叶上积攒,它们来自上帝的沙漏。它们是老太阳焦虑的头屑,或者是月桂树无穷的锯末,对不对?忠诚的吉诃德。
好象有人敲门。
C
一二三四五棵白桦的风景。尽管多年不曾去那个院角了,我却记忆犹新。“狂童狂童之狂也且!”……
食堂每天丢一本书,图书馆每天少一只盘子。安妮说:这就是咱的生活。她的眼睛是被盘子看坏的,深度近视。她还活着吗?大家都毕业了,她还在北京查资料,准备她的答辩吗?
想她。秋天里她做了个排水沟红叶梦;想她虔诚地张贴《寻人启示》:安妮,20岁,扎马尾辫……她的手被卷进履带了……再没有消息……的确有人敲门,是谁呢?
可是我还要睡。
D
到阿勒泰去,石头连着石头。桦林接着松林。松鸡和蘑菇。
太阳走了月亮来。
羊群走了马群来,牛群来。
草原草原。大山大山。
我的吉诃德,到河水中去洗洗乱发吧。……为什么我流泪了?真软弱。呵,可是,为什么?!
无门的房间。请吧,睡美人,请欣赏我的舞姿。踢踢踏踏踢踏踢……
红舞鞋踢踏在地板上。
夕阳光悬挂在窗格上。
青色城市在山影里,红色的一半在山梁上。
白塔白塔。白塔压着了我的心房。明天我要把窗户钉上。
又到购买生日蜡烛的时候了。好了,无论你是谁,我决不为你打开——
门。
E
黑暗。
你在门外黑暗中等着,我在房内黑暗中躺着。
我的骑士,从我的散文集中取出那些枯萎的紫罗兰来,从门缝中塞给他。你想要?可怜的灵魂!算了,捧上它们回你塞万提斯的盘子里去吧,那里有永恒的白天。
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于在黑暗中独处,什么也不要。
……
大洋彼岸的舅舅,开着福特车从纽约到旧金山,在黎明的星空下奔驰。他会彬彬有礼地敲门并对我说:Good morning!
……
你为什么不敲门了?
F
我曾经屈辱地从人们的脚底下捡起我的童年;曾经爬出会议室的小铁门;曾被荆棘撕烂裙子;被相似的门槛绊倒千次;许多流泪的真诚抛弃流血的我,这个民族没有一双独具风度的手!那时侯你在哪里?
凭什么,你在幽暗中对我微笑?
同服人生的苦役,我们邂逅匆匆。你来,不是应来之时!我已无所等待。
无论你在门外的沉默多么有力,太多雷同的经历,使我不能轻易为你打开——
门。
G
寒鸟坠落的哀鸣苦恼着我的听觉。恍惚间我看到安妮在踢打那内疚的钢铁。她的幻灭感象国庆节夜空的礼花。她的牙在愤怒地生长,獠起来了……何必?
……在原野上,我仰望久久盘桓在我的穹顶的苍鹰。这是我刻骨铭心的感受。而今我浑身无力,象无干可绕的青藤。我曾经拥有的满腔忠诚,没有源头的爱,都已经流尽。我贴在坚硬的大地,在砾石戈壁爬行,成就了阴郁的倔强。
原野上的朋友,尘土的旅人,你不应该热衷于做我的医生。既然,你不再敲门,那么走吧,你还有新的旅程……
H
你何必对我强作微笑。你不过是泥土中生长的农家子弟,肩上的星星只是你的薪水,未必就是你的道义。我了解你,书籍、鉴定和肝炎,勋章、幻想和执拗,太太、孩子和出差……你不过是一支小心擦拭的新枪,号码0010903,一样可以对准我的胸膛!
时间和真理分手了。
你在荒原上垦殖的时候,依然有家人的呵护。而我是忧郁的看客,一丛绝望的忍冬。
别打扰我。我只要这一小片地方。别揭起我,这是最后的一张,除非在我的身下,你能种出太阳树!走吧……
I
你勤勉的背影,违心的言谈,不舒展的微笑,虚荣和妄想的头脑,让我心生怜惜。也许太阳最终能在你的荒原升起,但也会成为往事和典范,被推广学习。另一个我将被你仁慈的心和已故的手,囚于相似的房间。
这是宿命。
谢谢你关心,但门开了何益?人生何争我多余的一个?你又何苦被我牵累?这苍白憔悴的人儿,又如何将你面对?徒然让你心碎……走吧!
J
找出箱底旧日的衣裳,对着心中蔚蓝的湖梳妆。铺开我的飞毯,推开我的夜窗。哈,我是时代最自由的女巫!告别这多年的囚笼,飞往浩淼星空!
我来到世上,直到最后在我自己的心中居留,深知风雨中生命的不易。如今我一任这世间的事情,被疾风裹向遥远未来,陆续销声匿迹,被阴暗的往昔吞噬。我只要自己到处飞翔,按照自己的理解,成为永恒的存在!
……
198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