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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第一部《军人》

时间:2019-03-21  点击:

[《最后》第一部]  作者:颜浩 

军人

镜中月,水中花

 

少年心事天山下

 

大雨连夜过河洛

 

梦魂迢递走三巴

 

第一章  归来

        

        

总是雨。

    每次黄深回到故乡,在漆黑的深夜,总是雨。寂静的夜里,火车的汽笛,雨水中锃亮的钢轨,等车半宿的几个外地民工激动地奔跑和呼觅,枕木间塑料纸在风雨里响,永远的脏和冷。远。春寒。

    一个人。

    最后一次回乡探亲。奉命转业。我们不喜欢爱自作主张的孩子

    铁路工用锒头敲打着火车轮,慢慢过来。

在南京送别好友杨战军后,黄深的心情极度地疲惫、灰暗。吃剩的烧鸡,烈酒,莫合烟,一片狼藉。一向嬉皮笑脸的杨战军号啕大哭,站立不住。黄深几乎是把他拖下车去。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兰制服们。战军开始呕吐。兰制服一脸冰霜。帮帮忙,是我战友,转业了,家在大厂区。他最后看到战军靠着车站立柱和背包捧面而泣,他右手缺失的小指触目惊心。他的大檐帽滚在一边。黄深心里直后悔没在南京下车送送他。喉头的血腥气很重。

    到家乡的小镇还有20公里坑坑洼洼的公路,当黄深稀里糊涂步行到天亮,看到华宜棉纺厂的托盘状水塔时,从无锡下乡的早班车从他身边碾过,溅了他一身泥水。命运常使后发者先至。

                                   

     妈,我看不对头。他前天到家后一个澡洗了三个钟头,你们走后睡了一天,后半夜穿得整整齐齐起来坐到书房里发呆,叫他不应,孩子也不管,我只好带来了。”安容气喘嘘嘘地说,“我要迟到了。”

小囡脸红朴朴,咧嘴向奶奶笑,小手兴奋地动,要奶奶。

好吧,我等会去看看他,叫他到河东来吃午饭。”黄母接过小囡,眼睛全在小囡身上尚且不够,“回来是好,一家团圆,省得在戈壁滩上吃苦。”黄深和安容婚后住在安容单位提供的宿舍里。与父母隔河,在河西。乡镇的单位公房竟是小楼独院,但不大,一间门脸,两层加阁楼。院中还有一口井,精致自足。

        

    两封信,都是官塘镇工业总公司黄总经理转黄深收。

    新疆。

四川。

俱往矣!

    宽恕我,我知道何谓“远”

黄深随手将信扔到沙发上,下楼去沏了壶浓茶,把厨房打扫干净。慢慢捧杯上楼。他们还在,事实如此。他不得不将信捡起,稳稳地坐读。

    新疆。有许多人签名,许多祝福,其中假货若干。他反复浏览那些熟悉和陌生的,形态各异的,稚拙或爱出风头的签名,失望。却又感到欣慰。小茹是聪明的女孩子,她懂得“远”。青年读书会向天安门广场发了声援电报,成员多数人为学潮捐了款。事情似乎不复杂,但一调查就复杂了。成因,动机,背景,甑别首从。有人痛哭流涕翻然悔悟,检查检举。杨战军和黄深承担了所有责任,使部队各级领导大大松了口气。读书会本来就是黄深倡议发起的。当他为面临转业而心情沉闷的时候,却又有人羡慕不已。部队太苦了。每年的转业名额控得很紧。1989年的六四风波,整个事件影响长达十一个月,但严小茹只是带随身听看小说啃咸菜夹馍,躲在宿舍里不理任何朋友,也不参加青年读书会的任何活动。实际上周末的读书会在一年多里从讨论到争吵而下象棋,每况愈下。冬季来临,黄深和朋友们被隔离调查,禁闭询问和个别谈话,活动室就改成了队史荣誉陈列室。年轻的处政委一夜间忘了自己是青年读书会的“指导员”,也没人跟他提。显然局政委也忘了自己是第二处青年读书会的“名誉会长”,曾在全部队号召向二处的年轻人学习等等。合唱团该到军区会演了,“一条大河波浪宽……”,小茹领唱的声音是最美的,又该得一等奖了。伪君子你过来,看!我得奖啦。别瞎叫我!嗬,生气啦,你就是吗,哼!黄深觉得喉咙里有块洗碗布。

    四川。“黄深同学,你好,惊悉你被迫转业返回原籍,我和洛夫老师都很惋惜...最近这次作业表明你的水平有了显著提高。我们一致认为在散文体诗的写作方面你有一定的天赋(是吗?)行将结业,函授部将为本届优秀学员举办一次毕业典礼兼诗会,地点选在著名风景旅游胜地峨嵋山,特邀你携近作参加。届时将有全国著名前辈诗人某某和某某到会讲座。报到时间,地点。石人于90年月日。”正中下怀!

    黄深开始整理行装。到卧室打开衣橱取出父亲送的名贵西装,把军服换了下来仔细地叠好,又闻了闻才放进去。“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鬼子蒋匪军,回家卖大饼。”小茹总喜欢篡改歌词,还唱得严肃认真黄深决定先到成都,找分到总参某研究所的一个校友处落脚,他们原是校足球队的哥们,然后再到都江堰拜访石人老师。

    他在穿衣镜前旋转。瘦削挺拔,头发枯灰,面色象越南难民,他想起杨战军,战军有很多照片炫耀着右手,到学校演讲,当他的区队长和同班同学,被女生崇拜,考不及格然后是优秀,合影时总要别一等功勋章。介绍他入党,将他的书占为己有。有一天黄深对他说越战恐怕要思考一下,小国穷邦南边用兵柬埔寨,北边横挑强邻炮击我边寨是否弱智?战军惊得合不拢嘴,喝道:妈的你什么意思?但此后再也不戴军功章照相了。黄深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害了他         

    黄深觉得一切是多么地不和谐。他抽下领带,脱去西服,一时不知穿什么好,坐到床上发起呆来。又第一次发现身边没有钱。

        

        

       2

        

    黄绍棠回家了,从皇冠车中挪出发福的身躯。他推掉了晚间的应酬,要回家吃晚饭,以便跟曾让他骄傲,又让他恨怒的宝贝怪物儿子谈谈。他的头已白了,两年后将退休,但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步履沉稳有力。

    晚餐的气氛祥和愉悦。小囡丫丫地叫,小手在黄深怀里摸着军服铜扣。安不时地给她喂嚼细的菜饭,一边笑吟吟地与黄母和黄深说话。巨大的安全感笼罩着黄深,他感激而深情地转向母亲,昨夜我梦见你变成北极熊追杀我,奇怪,又转向妻子,说着无关痛养的见闻,一边与父亲一起喝酒。黄绍棠似乎对手头的《天龙八部》十分着迷,被老婆收走几次又夺回几次。

    看你爹象个老小孩,到家就是金庸梁羽生,黄母埋怨。

    说明爸有活力,有成就,过得潇洒。

    还是年轻人理解我,来,干,黄总一仰颈喝掉,儿子,如今该跟爸学怎么过日子了,过去就都过去了。

    吃饭吃饭,有话吃了饭说,黄母拦住。

    细细的毛尖。新闻联播。

    安子,等会拿两条中华走,别让阿深再抽“天池”了。

    “天池”好,我抽惯了,又便宜。这边不知哪里有卖?

跟我客气什么,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哪?黄总对自己的幽默感到满意。

哪呀。黄深并未留意。

    你的工作不急,包在爸身上。我已跟县人事局军转干安置办的老王谈过,星期天要约他到乡下钓鱼,你一块去。

我有急过吗。可是我要到四川有事,明天星期六就得走,否则时间太紧。

屁事!四川作协的那封信吧,我告诉你今后少跟文化人来往,你吃的亏还不够哇!

    我的事跟文化人没关系,去四川是参加诗歌培训班的结业典礼,又不是跟特务接头!

    听听,你们听听,又跟我顶了!

听你爸的吧,你也27岁了,总算因祸得福,回来团聚,好好弄个小家庭,别再在外疯了。安子一人这两年来……

妈别说了,阿深会听你们的。

            

    孩子睡着了。黄深轻轻离开摇篮。他转身发现安坐在梳妆台前一边上晚妆一边通过镜子深情地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热潮。安容有一头披肩长发,身材姣好,容貌清秀,性格文静端庄,可以用许多古老而常用的好词来描写,贤淑,聪慧等等,但黄深找不到一个只能用在安身上的词。他从中学时代就暗恋她,终于在大学三年级的暑假达成宿愿:他吻了她。然后是天各一方,陆陆续续的信件来往报平安,从确定恋爱到结婚,四年里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四十多天。安容师范毕业,执教英语于官塘中学,父亲是官塘中学退休的校长,她的姐姐安宛在她上大学那年就到美国去留学了。在那个探亲假之前黄绍棠利用关系和职权将安容调入官塘工商所。黄深对此大为不满,认为安容这是丢了专业去捧钱罐子。他对安容冷嘲热讽,安容反驳说是我自己愿意的你管不着。安容到了工商所鹤立鸡群,那个年代组建工商管理部门拉到骡子就是马,什么样的角儿都有,惟独缺大学生。安容又是内向性格,在所里很孤立,以本科学历跟小学学历的同事拿一样的工资,心情一开始并不好。但她一味勤奋敬业,很快成了行家,倒也少她不得。李所长原是妇女主任,袒护妇女惯了的,又与黄总有“交情”,很照顾安容,因此无人敢欺负她。

    “安子,给我两百元,我要到四川去。”

    “刚回来就又要走。”

    “你应该明白我是必去的。”

    “两百块肯定不够,看来你不知这些年变化多大。给你两千吧,多玩几个地方,散散心也好。只是孩子该学走路了,别回来得太晚。”

“家里哪来那么多钱?”

“你以为我要靠你每月寄回来的一百块过日子?我只是不想伤你的自尊才每月到邮局去,让人笑话,这两千是你自己的。我年终的奖金也不止这个数。你好象生活在真空里,这样出门让我怎么放心。你是个糊涂虫!呜呜……”

    安容突然发作,哭着捶他。黄深不动。坐闷罐车上前线,战军总是这样开始他的故事,后来没人听了,他就改在酒后讲给我听。联产承包经营责任制。改革开放。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军队要忍耐。李政委与人民日报一致。良久。黄深轻轻拥抱了安,吻着她的秀发和光洁的额头,使她慢慢平静下来。黄深拿不准自己心目中对安容到底有多重视,觉得很有歉意。

    这一夜他们过得很恩爱。

        

        

3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

    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学院八二级五百名新生在夕阳的余晖下经过二十公里拉练来到黄河滩地,解散,准备晚炊和宿营。秋季是黄河浅水季节,在河堤下大片的河滩地上到处都是干枯的芦苇,偶尔还有上游漂下来的木板搁浅在滩涂,被夏日阳光烤干。大家分头捡拾,很快就堆成小山状。

    炊事班战士从供给车上抬下大桶大盆的晚餐,有米饭、馒头和炒菜、玉米粥。

    集合!大队参谋一声令下,分布在滩涂各处的学员瞬间就变成十支整齐的队伍。看齐,报数,立正、稍息、立正。

报告大队长,队伍集合完毕,应到五百人,实到四百九十九人,请指示。

报告!一名身材矫健的女生气喘吁吁地跑来,浑身是泥,背包挂在胳膊上。看来是掉队的。

入列!看你那熊样,乱弹琴!现在请娄政委宣布活动安排并讲话。

同志们好!今晚我们将在此宿营,体验我军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和作风,谁受不了请举手。没有,好样的。为了解除白天打靶的紧张和拉练的疲劳,我们还将举行晚会……

晚餐完毕,自由活动四十分钟。

 

黄深独自向河床中心走去,在沉沉暮霭中,隆隆的涛声越来越响。这就是母亲河,他的血管中沸腾着热血,全身所有的毛孔都贲张起来,吸纳着北方的秋凉。接近水边,他发现脚前不断有泥土塌陷到黑色的水中。他记忆中的长江与黄河完全不同。长江像理性、温和、多思虑的胸襟博大的经学硕儒般的父亲,而黄河却象刚烈率直、坦荡无私、天性热情、性情多变、脾气暴躁的母亲。

黄深的气质是长江陶冶出来的,他斯文多思,温和有教养,博学多才艺。黄河的性格对他是一种强烈的刺激,让他兴奋莫名。

他坐在水边,掏出口琴,随兴而发地吹奏起来,内心充满愉悦。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少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情思:一个人好悠闲啊!你叫什么名字?你吹得真好听。

黑暗中已经看不清面孔,但黄深直觉是那个掉队的女孩,他们同队,军训虽然已经一个月,但尚未互通姓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红,我家就在河边,大枣庄,就是那有棵大枣树的村子。刚才大部队走村边上过,我开小差回了趟家,所以掉队了。为这事队长和教导员、区队长正在挨大队长和政委,嘿嘿!她没心肝地说。

马上就回来剋你了,等着吧。黄深幸灾乐祸地说,我叫黄深,来自江苏。

我们算认识了!刘红主动伸手与他握手。黄深黑暗中有点脸红,他第一次与姑娘握手,感觉那手柔中有刚,干爽温暖,但并不很小。

给你鸡蛋!我妈煮的。要不我不会掉队。

你自己留着吧。黄深不习惯接受刚认识的人的馈赠。

你咋这样小里小气,让你拿着就拿着呗,要不我生气了!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我早看出来你是个秀才。大家都在议论上次晚会上你朗诵的诗呢。

不值一提的东西。黄深心里得意起来。

回吧。这儿危险。咱们坐的地方离水太近了。

他们起来,往回走。刘红说:说好了啊,你帮我写检查。

什么?

哎吆,算我求你,今后我管你叫哥中不?

咳!真是吃人的嘴短。

 

集合号响。

学员队按照指挥围着营火成一大圈整齐地坐在滩地上。拉歌开始了。

    区队长杨战军声嘶力竭地带领全队与计算机系二队干上了,微波通讯系一队又挑上门来,《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解放军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此起彼伏。三个区队长嗓子都哑了,累了,队长或教导员就亲自上阵。娄政委坐在队伍里笑,黄大队长大叫让政委给出个节目好不好?!五百人齐喊好,要不要?!五百人齐喊要!

    娄政委推不过,唱了段京剧《沙家浜》选段,赢得满堂采。

    歌声和笑声把在河滩地上开荒种麦的老乡们吸引过来。他们站在队伍后面瞧热闹,学员们自发地起来邀请他们一起坐地。他们在火光的掩饰下涨红了脸坐进圈子,女人们却执意不肯坐,被女生们硬拽着坐下,躲在人后憨笑。

    不断有人被哄出来表演节目。黄大队长表演了一套罗汉十八手,闪展腾挪,虎虎生风。黄深所在的数学系有个女声小合唱《阿诗玛》主题曲,信息技术系二队杨队长提议数学系再表演一段刘三姐对歌,因为刚刚放过电影,他手里还有歌词。在大家的怂恿下,来自云南的李小梅被推为刘三姐,刘红等人都兴高采烈地站到刘三姐的姐妹群里。她推举黄深演酸秀才之一,杨队长自然也当仁不让当秀才,却把体型肥胖的数学系一队陈教导员拉出来当地主伢子。闹腾一阵开演,出尽洋相。闹疲了,大队参谋打开收录机,放进集体舞磁带《阿里山的姑娘》,大家就手拉手围着营火跳起高山青来。李小梅把《高山青》唱得声情并茂。

    营火熊熊燃烧,歌声回荡在黄河滩地上。部分学员已经在搭帐篷了。

 

 

4

 

    一个半月紧张的训练生活结束了,新生大队解散了,干部们大多都回到自己的岗位。队长和教导员都留下来了。区队长杨战军任助理员。学员队是营级建制,步兵班改称组。开始选举学生干部。一个多月下来,步兵班的临时班长们都得到了锻炼,少数几个调整了。刘红就降为副组长。黄深所在组组长是江西老表温自强,原一班长,副组长刘红,原七班长。来自陕西的冯飞翔被选为团支部书记,黄深被选为宣传委员,组织委员是四川辣妹子袁舟,学习委员是浙江来的施良,高考得了五百八十分高分,但踢正步却永远顺拐的家伙,现在掏出眼镜来了,不知怎么过军检的。李小梅当上了文娱委员。山东来的张志华,黑铁塔一样的个子,劳动委员当然非他莫属。

    象杨战军这样从南疆前线下来的老兵还有几个。他们是不经高考破格参加学习的,同时还任职带队拿工资。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

    立定!

    向左转!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报告教导员,全队集合完毕,请指示!

    同志们!稍息。开学一段时间以来,个别同学明显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有的被子叠得马马乎乎,有的睡觉前不洗脚,有的风纪扣忘了扣,挎包怎么背啊,啊?更有甚者,有个同志一脸盆衣服在水房里泡了一个星期,都臭了!谁?啊。有没有勇气出列让大家看看?怎么,不好意思?

    报告。

    出列!!陈教导员肥厚的腹腔中气很足。

    韩帅慢吞吞地出列。这是个一米八的英俊小伙,来自北京。他满脸通红。组长温自强当雷锋当厌了,所以他就给暴露了。他在家从来没洗过衣服,军训期间衣服都是别人帮他洗的。

    今天午休后听哨音起床,整理好内务,然后召开班组讨论会,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挖一挖思想根源。一定要深刻检查和积极发言。各组做好记录,三点半向我汇报。四点全班集合到教学楼会议室,组织学习《毛泽东选集》《反对自由主义》一篇,各组要组织预习。解散!

 

    说吧。别都不吭声。温自强催促。

    你真讨厌!别压坏我的被子!小王斥责小何。

    坐好。温自强对小何说,算了我先带个头。小韩你别恨我,我也要学习,时间紧。我的思想也没有雷锋好。

    组长你不能那么说。是我不对。我太懒了。今后我一定改正。

    谁还能一点没错呢?刘红说,大家都担着点不就中了!

    你怎么没原则呢?冯飞翔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各打50板不行的。

    凡事讲一分为二嘛。黄深说。

    得,现在先自我批评。

沉默。

轮吧。我已经说了,现在你,小何。

    我?我没什么说的。

    怎么没啥说的!谁还能一点没错呢?温自强看了一眼刘红。得到一个同意的眼神。

    我从来没犯过错误。真的没什么说的。

    教导员说要深挖自己,解剖麻雀!冯飞翔说,小何同志你再想想。大家都在帮助你。

    你昨天晚上哭了。为什么?小王问。

    没有的事,你瞎说。

    怎么瞎说,你在我上铺,你干什么我都知道。

    不关你的事。

    你这什么态度!温自强批评道。

    你们烦死了,人家想家也不行啊!

    想家是软弱的表现。黄深道。

    你们别小题大作了。这也叫错!刘红不满道。我觉得小何是没啥错,谁不想家呀!

    咦,你刚才还说……冯飞翔奇怪。

    什么呀!快点吧,要不会开不完了!每个人都快点说说吧。现在轮到小王。刘红不知不觉取温自强而代之。

    那就小王吧。温自强附和。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小王赌气。

    这会还开不开了?冯飞翔急了。

    我说吧。今后开会干部要带头。插一句。黄深说。我平时军容风纪很严谨,觉得自己是革命意志最强的,滋生了骄傲情绪,平时说话冲,不注意团结同志。我今后一定改正。

    你倒是批评自己还是表扬自己呀?刘红嘲笑道。

    他说话是挺冲的。

    对,今天总算有自知之明了。

    老是一本正经的,大家都是同学嘛!有必要吗?!

    黄深引火烧身的结果是自己心里越来越憋。连一向与他志同道合的冯飞翔也说:你作为学生干部一定要团结同志,注意工作方法。其实冯有的时候比他还冲。但他们的自我批评都顾左右言他,听的人也不太介意。

    黄深下定决心一定要表现得更好,但同时也决定从此谨慎开口。

    讨论到最后,统一到韩帅必须深刻检查自己的懒惰思想,同时温自强应该教会韩帅洗衣服。

 

 

5

 

    树叶满地的时候,早操的队伍中就会下几个人去打扫。晨曦初白,晨号低昂。整齐的步伐在校园里震响。一队队学员从宿舍楼出发跑步奔向操场,紧张的一天就开始了。黄深十分迷恋军号的声音,晨号在温和中透出不容质疑的祈使和充满朝气的激情;课间号在宁静中展示稳定,稍带一点欢乐色彩;休息号在悠长中引向遥远,仿佛召唤梦神的降临。在绵长、安详而不失激昂嘹亮的军号声中,高等数学的难度与秋季呈正比例加深。与此同时学生社团活动渐渐兴起。

    同乡会开始串联了。四川人首先搞到一起,周末营门外的学院街小食店里出现了成群结队的穿军装的新面孔,满脸稚气和兴奋。个别人喝醉了,在进军营的时候与卫兵发生冲突。军务处开始制止过分行为。韩帅最头疼的就是数学。他篮球打得特别好,秋季联赛很快使他在学院里崭露头角。北京兵都来拉拢他。他是个不善于表达的腼腆男孩,有一次喝醉了,与几个北京兵一起回院,已经熄灯了,杨战军和队长、教导员急得到处找。门卫打来电话,他在门口与卫兵打了起来。他成了全班第一个受处分的人。他从此很消沉,球艺也不行了,学习更是毫无起色。

    江苏同乡会是最后一个成立的。从南京集中开始起,一同在新生大队摸爬滚打的老友们借家属院军官食堂欢聚,开展了首次活动。老院长碰巧是南通人,也被请来了。大家登记同乡录,玩击鼓传花游戏,吃瓜子、糖果和橘子,欢声笑语,非常快乐。老院长勉励大家勤奋学习,积极表现,他日成为祖国四化建设的栋梁之才。

    不久上边却传来不提倡搞同乡会的指示精神,重申革命军人要五湖四海,搞好团结。所有同乡会在一夜间解散,但同乡作为一种非正式社会关系却永远活跃在军营里。

   

黄深参加了系足球队,此外他还和刘红一起参加了系文学社。杨战军凭在79年中越前线创作的几首打油诗荣登会长宝座,而黄深则任副会长。讨论会向来是冷场的。总是名誉会长系政委的一言堂。他用满腔的热忱来矫正年轻人的无病呻吟。有一次他表扬了黄深的《黄河散章》。

    在会议结束后,刘红找到黄深。她的目光很温柔。

    我们谈谈好吗?

    他们并肩漫步在夜的校园。离下晚自习还有四十分钟。月季花在暗中散发出幽香。

    我不懂诗。但觉得你的这首诗写得很大气,尤其是写司母戊的那段。

    谢谢。

    但我总觉得缺点什么。比如泥土气。

    军校生活也洗掉不少你身上的泥土气,你的地方口音也没有了。

    这是两码事儿。刘红嫣然一笑。

    她是一个身材姣好健壮的农村姑娘,从面庞和手指可以看出劳动的印记。她相貌端庄,眉目间含有调皮神情,性格爽快,有时口不择言。喜欢散文,写作水平一般。

    在文学社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彼此有了共同语言,了解多了,她对他说话的口气也和缓多斯文多了,不再冲口而出。

    为什么你认为没有泥土气呢?我写了麦地、晨露、牛栏、白杨林、碾子等。

    表面化了。也可能你从中提炼出了诗意,但我看到的是平凡。她温柔地对黄深说,星期天我带你到乡下再走走。到老百姓中去感受一下吧。

    好的。到哪里?

    三里铺。就在咱们院西边,走十分钟。

   

 

6

 

    从农村回来,黄深仿佛成熟了不少。他收获的不是创作的灵感而是精神的苦闷,尝到的不是泥土的腥香而是苦涩。他心情沉重,郁郁寡欢。他给陈教导员写了一份思想汇报。

    敬爱的教导员:

       你好!

    星期天我和刘红去了三里铺。那里的群众生活十分困苦。有一家姓杜的老乡,天冷了,家里炕上仍铺席子,破的。没有柴禾。父亲是个痴呆患者,和两个女儿挤在唯一的炕上,母亲在文革中就死了。大女儿已经十六岁,是我们的同龄人,靠捡破烂和要饭养活全家,没有上过一天学。他们家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我们还走访了几家,都不太好。党的富民政策没有得到足够的落实,到现在还没有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村里接近一半的年轻人为了干活挣钱,年纪很小就不上学。我们跟几个同龄人谈过,发现他们很想学文化,有的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有个姓姜的小伙子谈起上学就流了泪。教导员,我想我们是否可以给他们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呢?我想可以给杜家送点衣服,给三里铺青年办文化夜校。他们晚上除了赌博几乎无事可做。电影也好久不下乡了。……

 

    黄深的思想汇报引起了教导员的高度重视。他向系政委汇报了这件事。正好赶上总政发文号召开展军民共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要求各部队全面发动,遍地开花,作为新时期拥政爱民活动工作重心。政委的家属在百货楼工作,本来设想全系都联系百货楼,听了陈教导员的汇报,踌躇片刻,决定让一队分出去与三里铺村联络结对子。陈教导员听了只好从命,思考与三里铺村的共建问题。他决定择日和队长一起去拜访三里铺村的支部书记和村长。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出成绩来,挣一口气。

    院政治部将数学系一队的共建意向通过地方党政传达到了三里铺村,村委表示欢迎。于是在一个晴朗的初冬,队长、教导员要了一辆吉普,带上冯飞翔和黄深前往三里铺。杨战军开车。车子在细如面粉的尘土中冲进村子,引得鸡飞狗跳。一只大猪哼哼着不情愿地让道。村民都站到大门口看,几个孩子在灰尘中撵着车子跑。

    来到村委会,门前原来是打谷场,冬闲时节没甚东西,堆几垛玉米秸,被盗得七零八落。一台磨损严重的大磨在西厢,门是碎的。门板上依稀可辨认绿军装的毛主席头像,黑漆的轮廓线。正面墙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红漆标语褪成橙色。门上一把锁。一个烂眼睛的矮小老人在晒太阳。

    他们把车停在打谷场上。黄深首先下车向老人走过去,请问老大爷你们王书记在家吗?

    你说啥?!老人耳背。见几个军人大步走过来,他因为害怕而蜷紧身子。

    找王书记!黄深不得不大声喊。

    噢噢!老人忽然灵活地跳了起来,俺去叫俺去叫。一边对哄过来的孩子们斥道去去去,一边一溜小跑向后村去,不过十步又返回,从烂棉花袄子里掏出钥匙开了村委的门,说你们坐那等,俺这就去叫。

    他们进入村委。孩子们挤在门边,不时探头向里看,尔后嗤笑。有两个孩子为了争向内看热闹的有利位置而打了起来。

    队长从口袋里变戏法地掏出一把花生米来分发,缓解了孩子们的热情和纷争。那是队长夫人刚从山东老家过来探亲带来的。孩子们开始悄悄蹭进来。

    王书记和王村长一起来了。介绍寒暄。他们是叔侄俩。书记年纪有五十开外,身材肥硕,脸色红润,瞳仁蜡黄,眼袋极大,鼻子酒糟,一看而知是个嗜酒的人。村长体型瘦削,脸色青荒,小眼中透着机敏凶狠,嘴角却翘起一抹媚色来。孩子们见他们到来都跑出去,远远地站着看。村民们也来了,越聚越多,越聚越近。男人藏在女人和孩子们中间。

    村长叫出一个男人,令他去整点瓜子来。一个女人拎来一个脏兮兮的热水壶,黄深认识的那个姓姜的小伙子抱着一摞大碗,冲黄深一笑。

    教导员把来意与王书记说明。王书记也很和气,说上面通知过他了,表示一定支持配合部队同志的工作,把军民共建活动开展好。他们就着大碗喝水,嗑瓜子,彼此敬烟。最后商定三项活动:一,把村委东厢房改作夜校教室,选派黄深等几个同学当教员。村里组织扫盲班学文化;二,每周部队组织一次义务劳动,到村里为群众服务;三,将废置了近五年的村宣传栏恢复,由部队找资料出一点政策信息、生活小知识、时事政治、实用农技等内容。当然这项工作自然又落实到黄深身上。此外部队给特困户一定的物质捐助。

    一个星期后,杜家的人都穿上了像样的衣服。学员每次来劳动都不忘从食堂带点馍给他家。杜的痴呆流涎、猥琐胆小,其女儿们的粗鄙朴拙、头脑简单,一家人的忍饥挨饿、忍辱受穷都激起了学员们深深的同情。

    夜校开学了。黄深等人教村民文化,每周两个晚上轮流去上课。但青年农民们水平参差不齐,而且注意力无法集中,常迟到。有些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月下来,所剩只有姜等五个人了。刘红干脆放了自己的假。小学语文课本对于青年农民来说显然太无聊。黄深决定一方面脱离书本讲掌故,开启智慧,培养兴趣,另一方面强化拼音训练啃字典,并多作口头表达练习。有时候也讲笑话或解释政策。慢慢地只要轮到黄深来上课人就多起来。刘红的数学课彻底停了,因为村民们精于算术,并不需要几何代数。三里铺主要种植蔬菜供应Z市,国家统购统销,但农民们仍偷偷摸摸自己搞菜进城卖,“资本主义尾巴”从来没有割断过。

    李小梅的音乐课也受到农民冷落,农民们木然的脸上写满沧桑,欢快激昂的军营歌曲不对胃口。他们留下来的空位最后全由孩子们填满。无心插柳,村里孩子放开喉咙唱军歌成了Z市日报宣传共建成果的一个素材。

    每个周日中午黄深带领板报组的三个同学到三里铺出墙报。他们集资买了黑漆重新给墙报打底。群众围观他们的画,辨读内容,啧啧称羡。他们在第二期介绍了分田到户的有关政策,却被王书记叫人擦掉了,理由是上头还没有部署。第三期宣传办厂兴村、多种经营又遭同样命运。教导员找黄深谈话,要求今后到三里铺出板报的内容应先报系党委审批。黄深说都是报纸抄来的东西呀,教导员说各地党政有自己的工作步骤,不要去影响人家吗。难道人民日报也不能在Z市发行,黄深还是不服气。教导员叹口气不再理他,队长却解嘲般地呵呵一笑,反正老百姓没几个识字的,村干部家也不过用报纸糊窗户、剪鞋样儿纳鞋底。板报组在第四期宣传大白菜科学储藏越冬的方法,被容忍了。这里到处是大白菜和胡萝卜。Z市市民整个冬天就吃这牢什子。

 

 

7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终于吹进了H省。

    寒冬腊月,三里铺村叔侄二王参加北郊区三级干部会议回来,不得不开始着手分田到户。农民们心里渐渐热腾起来,开始跟书记村长套近乎,送礼或撒泼。谁都希望分到方便灌溉、路程近些的地。外出做民工挣钱的人正好在年关回家过年,整个村子都活泛了。

    方案出台后,村民们欢快兴奋地跑向自己的地里,有个老汉从雪底下扒出土来捂在脸上哭。每个家庭都开始筹划开春后种什么菜,卖多少钱,有的甚至已经考虑给孙儿起名字为三中,而实际上儿媳妇还没有说上呢。

夜校只剩下姜一个学生了,教员也只剩下黄深一个人了。对夜校的消亡共建双方都不提起。军报上新闻也发过了。王书记仍然是书记,但冲着分到土地的群众的兴奋之情怏怏不乐。自家的地好,但怎么种?老太婆唠叨,心里烦。

 

黄老师,你今后也别来了。俺这里的人就这样儿,蛤蟆抱不上树。

至少你不是这样的。

怎么说呢?俺娘早就嚷着要俺回家,张罗地的事儿。说读书没毬用,老八辈儿不认字不也过来了,有了地就啥都不用愁了,务地是正事儿。俺明天就得跟俺叔过河讨菜种籽去。这书我也念不下去了。大家伙儿都散了。春节眼看到了,你寒假不探亲,留下来教俺,这份心意俺受不起啊!

姜的眼睛红了。

……

小姜,论岁数我管你叫哥。论文化你称我老师。人家怎么说,你父母怎么看,你都别理,文化绝对是有用的,黄深庄重地说,咱们国家正建设四化,四个现代化。没有文化怎么建设?农业现代化要靠科学,更要靠掌握科学的农民。文化低能掌握科学吗?

俺知道。俺村里凡读书的现都当着干部呢,大小都是干部。俺只有当农民的命。

你真的不想学了?

不……想。夜校昏暗的灯光里,姜,一个中原青年农民在呜咽。

沉默。

这些教材下课后我都送给你,今后好好自学吧。今天的课就算最后一堂课了,《人民的好干部,焦裕禄》。

他在黑板上写下焦裕禄的名字。解释道:裕是富有衣食的意思,禄指工资。他父母起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希望他能做官挣很多很多的钱。但是焦裕禄同志一生却只有贫困和奉献,虽然他当到兰考的县委书记……

他们在雪的悉索声中上课,忘却时间的流逝。直到有人敲门。

那是姜的妹妹,一个瘦弱的女孩。她手里拎着一个网兜,兜着一口铝锅,那锅烧得漆黑,底是补过的。

哥。她怯生生地喊姜,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那是一锅鸡汤,他的家人把一只正下蛋的母鸡杀了。妈让俺送来,给老师的。

 

那个雪夜,黄深回到军营,在空空的宿舍里他心潮起伏,运笔如飞,写了第一份入党申请书。三里铺的梦想虽然破灭了,他心中的理想却确立了。他给自己安排了系统学习马列毛著作的计划。

在那锅鸡汤里,黄深终于闻到了中原大地的泥土气息。

雪越来越大。瑞雪兆丰年。

 

 

8

 

日月如梭,军校第一个暑假就快要结束了。在苏南湖滨县官塘乡乡下老家干了一个多月的农活,黄深变得黑瘦精干。他的父亲黄绍棠当年是乡政府财务室副主任,骑了自行车到乡下来接他回镇上。母亲做了丰盛的菜肴在家等他们。

饭后,黄绍棠把儿子拉到内室,夸张地为他点上香烟,让黄深心热脸臊。

你长大了。你小的时候我揍过你。我向你真诚道歉。他一脸正经。

爸您是怎么了?黄深局促不安。您一定有话要说。

今后你是成人。他语气有点凝重。

停了片刻。他说:我当年在部队时曾经当过五好战士。大比武的时候立过功。还志愿延长服役时间。年轻的时候争个上游没坏处。

他停住。给儿子和自己泡好茶。

不过。他眼睛看着地面,做人要学会劳逸结合,放松一点。不必太执着。

您的意思是?

打个比方,这个暑假你如果出去走走,天南海北随意,你的见闻和感受是不是会比在大伯家干活更多一点?凡事多想想,不要刻意去追求什么,免得上当。

黄深听得如坠雾里。

喝茶吧,这是特级黄山毛尖。你万叔叔寄来的。万叔叔是黄深父亲的战友。

中国是个大国,人太多。喝茶降火气。因为个人的力量太渺小。急了没有用。黄绍棠说。有时间看点杂书,不要老盯着一种,不能迷信。思路要开放,考虑问题要周到。

说着便捧起《水浒传》,不再搭理黄深。

黄深坐着抽烟喝茶,吹电扇,打蚊子,琢磨父亲的话。

 

作为新任校刊成员,暑假过后将轮到他当值主编。他们几个文学爱好者来自全院,上个学期被政治部宣传部召集了起来,创办了学院的第一份学生刊物《黄河之声》。首期主编是一个大三的学长陶明,很和气。陶明也是院青联委员,管青联宣传工作。黄深与他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日子过得兴奋愉快。他们除美编外,文字编辑都是轮流坐庄。不坐庄时就当勤杂工。黄深刻过钢板,推过油印机,倒过废纸篓。工作的时候争论不断,吵嚷热闹。偶尔学院政委会来转转。政委是个红小鬼出身,曾在重庆街头当过小报童。虽然没怎么上过学,但文字功底很硬,写的律诗极工整。天热了他还让警卫员送西瓜过来。他总是喜滋滋地看清样,很少提出批评意见,而是建议怎样改可能更好一点。

在大伯家劳动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考虑着即将由自己主编的一期刊物了。轮流坐庄的结果是文编们暗暗较量。从组稿、编辑、排版、插图等各个方面精心筹划,力图胜过前任。他决定这期以农村为主题。这个主题还没有反映过。为此他给刘红去了信,请她写关于她的村子的故事或散文。他自己也每天写劳动中的观察和体会。他也向渔民家庭的施良和山东农家的张志华及其他家在农村的同学们约了稿子。

 

一天后他到达南京,找到杨战军。他们准备结伴返校。他见到了杨战军的女朋友,自己反倒脸红耳赤。三个人一起泛舟玄武湖,唱歌,讲故事,猜谜语。玩得很开心。战军的女友是一家国营小铸铁厂的工人,开吊车。谈话中他感受到了一个新的群体工人的气息。她是个朴实普通的人。有一刻他想象刘红与战军的女友并肩坐在船上,他和战军一前一后划船的情景,心中涌动着柔柔的感觉,带点忧郁。但他知道学院严禁谈恋爱,因此又有些怅然。战军是以干部的身份参加学习,不受这条限制。平时战军就象他的大哥一样照顾他,关心他,偶尔也象大哥一样“欺负”他。他是个心无城府的人,脸上总是笑嘻嘻的。

他们提前了一天到校。黄深于路想起自己在玄武湖想象的景象,心中就感到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刘红曾半开玩笑地邀请过黄深到她家去做客,他决定到校后立即秘密步行到刘红家去。他向战军扯了一个谎要到在Z市经三路开裁缝铺的同乡家去,算是请假。挎包里装了一只口琴,几个家里带出来的苹果,中午从食堂抓了两个馒头,灌了一壶水就出发了。

夏末秋初,骄阳似火。他走在拉练时走过的路上,不时有骡马拉着架子车经过,尘土飞扬。他的两只脚完全没在灰土里,已经分辨不出鞋子的颜色。一个小时后浑身精湿,象水里捞出来的。军衣上结成大片的盐花,解放帽成了扇子。他感到体力不如军训时旺盛,但意志比那时要坚强得多。他的双眼贪婪地摄取着中原乡村的壮阔景象,而头脑中充满对刘红的热烈的想象。

两个小时后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好爽啊!他高兴得跑了起来。须臾,雷声炸响,闪电撕裂天空,蚕豆大的雨点扑下来,庄稼地里哗哗有声,大路上噗噗有声,小河沟里嗵嗵有声。雨点打在黄深脸上生疼。片刻间大路由腾起的烟龙变成烂泥糊,每一步拔脚都咕咕地响。他不得不向岔道上村子边的一个蓄棚去躲雨。他浑身湿透了。一只驴子在吃草料,不时跺脚以抗议牛蝇的骚扰。

傍晚时分,他出现在靠近黄河边的一个小村村口。他身上肮脏极了。他忽然为自己的荒唐冲动而感到不安。踌躇着,为是否进村犹豫。村口那株巨大的枣树,比村里其他树木高出三倍,必定是挺过黄泛之灾的古物。

在宁静安详的夕阳下,暴雨后澄明的空气里,黄深疲乏地在树根上坐下,喝掉最后一点水,开始吃馍。他发现蚂蚁们在忙碌地赶运落枣。枣树虽大,枣却很小,是野枣。他掰一点馍给蚂蚁们,等待它们来研究。一个小孩也过来,蹲在旁边看,他给了他一只苹果。天色渐暗。

铁蛋儿,家吃饭了。

就来。却不动。

黄深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得站了起来。在黄昏中,二十米外的红砖房边站着刘红。她穿着军用女衬衫,下身是绿军裤。刘红发现了黄深那熟悉的影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急急走过来,兴奋地喊道天哪是你!怎么这么狼狈,快上俺家去!

你好,刘红。

铁蛋疑惑地说:姐,叔叔是你同学?

叫哥!刘红嗔他,一手拉了黄深,一手扒拉铁蛋的脑瓜往家去。

 

 

9

 

    黄深的浪漫冒险没有带来愉快的结果。那位在经三路做裁缝的同乡的妹妹比黄深早一天到Z市,受黄母之托给黄深带来了两瓶补脑汁,那是黄深离家时拒绝带的东西。黄深出发后三个小时,暴雨停了后,裁缝把补脑汁送到军校来了。而第二天的午饭后黄深归队,刘红同时报到,大家都看到他们一起汗流浃背地走进营门,黄深还帮刘红背了东西。

    不象话!队长铁青了脸。

    让他立刻写检查!陈教导员也虎起肥厚的腮帮。他派战军去把黄深找来,劈头就训:你还是革命军人呢!不害臊!扯谎!谈恋爱!你好好反省下自己的行为!学员干部带头违纪。他的嗓门大得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看不出我错在哪里。我昨天是去刘红家了。我们很谈得来。黄深感到巨大的压力,他脸色潮红,小声辩解道,但不是谈恋爱。

    球!你知道啥叫恋爱?你敢说你不喜欢她?队长吼他,说呀!

    沉默。黄深在心里对自己说:恋爱违纪,但恋爱有罪吗?问问你的良心吧。

    写检查。警告处分。

 

    在开学后的班干部改选中,黄深落选了。忧郁和失落感笼罩着他,心头郁结难去。他自觉地避免和刘红交谈,路上见了绕道走。内心的挫折和煎熬化成艰涩的诗句。渐渐地他迷上了图书馆,大部分自习时间都泡在里面。

    秋天之后是冬天。

    冬天之后是春天。

    春天之后是夏天。

    黄深在学院里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他迷人自信的笑容常出现在朋友聚会的场合,他高谈阔论,旁征博引,风流儒雅。他喜怒不形于色,常陷入沉思。他主编的期刊越来越受欢迎。但他的入党申请迟迟没有下文。

    在第二个暑假里,他接到刘红的来信:

    黄深同志,

        你好!

    首先我得承认我曾经很喜欢你。当时我也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我。你的处分整一年了,象块石头压在我心上。真荒唐。一系有好几对,人家就没事。你身上缺少一种品质,就是刚强地坚持真理到底,因此我不会爱上你的。今天给你写信就为告诉你,我们现在仍然是朋友,但我们却相互疏远很久了。我不喜欢尴尬。我们能正常地交流思想吗?祝

    愉快!

                             战友:刘红

    黄深接到信只是微微一笑。他回信只有两个字:好的。他从书籍中的收获早已冲淡了受处分的耻辱,几乎忘掉那回事了,也淡漠了曾经有过的狂野激情。

    落叶之后是积雪。

    雪融之后是花开。

    花谢之后是蝉鸣。

    在第三个暑假里,黄深在一次中学同学的聚会上见到了已分别三年之久的安容。大学三年是安容的个性发生质的变化,她那说不出的文静、秀丽,那浓郁的书卷气息,那和风细雨般温润、栀子玉兰般芬芳的谈吐令他深深倾倒。虽然安容年龄长他两岁,他还是决定要得到她。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就曾梦想过与她亲近,那时候他刚刚变声,而她浑身透着成熟的香甜气味,眼睛清澈如幽潭,性格大胆泼辣。黄深一点信心都没有,不敢与她对视,不敢相遇,不敢说话。偶尔必须说话时他会心动过速,几乎晕厥。他们分别后一直没有联系。但现在他已经是个身材魁梧、学识丰富的青年军人,并且部队刚刚换装,他戴着大檐帽,军徽肩章,显得英气勃勃,信心十足。他在聚会中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让安容的女伴李晴脸红眼热。他询问安容父母的近况。安容的父亲是大家的老校长,刚刚退休,仍然住在学校。

    他选择一个清净的下午,提上一盒礼品,走进树木葱茏的母校,来到老校长家问安。安校长夫妇看到黄深三年中变得如此精神,大为惊喜,急忙叫安容出来招待,一边问长问短,最后是坚执留用晚餐。安容心里明白他的意图,但也对他很有好感。饭后稍坐,黄深告辞,安容主动提出送他。

他们走在假期静谧的校园里的林中小径上,夕阳透过林翳照在他们的身上,那温和的金色令人陶醉。他们沉默无语。黄深侧向安容,停住脚步,安容也停住,四目相对。黄深突然一把抱住安容,粗野地吻她的唇。安容一惊,心中乱跳,张开了手毫无抗拒。很快黄深的吻变得细腻温和,安容的手也轻轻揽住黄深的背。

    给我写信。

    

 

    开学报到第一天,黄深等人奉命到火车站接新生。他和韩帅跟的车却接到一卡车初中生那样的四川籍叽叽喳喳的大孩子。他们是中专班的学员,据说很多都是内招的干部子弟。他们在卡车尾部一个从下面推一个在上面拽把他们弄上车,一个美貌的娃娃脸女孩伶俐地从卡车边上踩住轮胎飞快爬进车内。

嗨,谁让你爬车的!

管得着吗你!

她叫严小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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