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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山易明心理咨询网 >> 岁月心迹 >> 心象之湖 >> 保卫神州大学(3)
12,仲主任
建军回到办公室,快下班了。收发室的小武给各办公室送来当天报纸和信件。建军收到一封信,面上歪歪扭扭写着“保卫处长陆建军同志收”,没有寄信的地址。建军感到奇怪,就先看邮戳,发现就是本埠当天上午发信。打开一看,是一份打印件:“××事件真相”。建军明白是近年来秘密流行的邪教转轮功宣传品。他正要去向校长汇报,方天涯和人事处齐处长都拿了同样的信进来,校长也打电话进来让他过去。他急忙吩咐小赵到各部门去收信,然后带上自己、方天涯和齐处长收到的三封信跑到四楼校长室。
校长和校长助理都收到了同样的信。小武已经被冯之民派人追到,正在挨训。
“怎么搞的!”杜校长恼火地说,“简直胡闹!神州大学怎么经得起这种事情!你赶快查!”
建军把五封信都展开,信封笔迹是左手写的,针式打印机的字,色带颜色已经比较淡了。小赵把收到的几封同样的信拿来了,从收信人名字看,发信人很熟悉神州大学内情,都是各部门负责人收,因此不太可能出自学生之手,也不太可能出自外部人员,只能是教职工所为。小赵认为肯定是从网络上切割下来的,文字每段都用空行隔开,是WEB格式。做这种事情肯定要避着人,可能是深夜干的。
“要不要跟公安局四处报一下?”建军请示。
“还是先自己内部查吧,”冯之民说,“捅出去就不得安生了。上个月我老婆她们黄海大学报上去两个人,天天谈话帮教转化,还要接待上面来的人,麻烦得不得了。我们的师资力量这么紧张,经不起折腾。”
“查到立刻请他卷铺盖走人,市场经济时代就要用市场规则处理问题!”杜校长生气地说。
建军立刻到网络中心查记录,查找一周内夜里从校园网接入英特网的IP地址清单,剔除学生的,分析下来只有九个,信息系七个,学生处一个,机电系一个。有针式打印机的是信息系和机电系,学生处用激光打印机。学生处不用说是方天涯在深夜上网。信息系是几个夜猫子小青年,在大办公室里,经年累月都在网上挂着。机电系是最近几天才有夜间上网记录的。
接下来是核对打印机文字。校长、冯之民、建军和小赵四个人连晚饭也不吃,一心破案。建军在信息系网络中心查记录的时候就借口从“神州世纪”下个帖子打出来要找人谈话,要到了打印机字迹,色带是新换大约一个多星期的,很深。小赵从机电系采来的打印机字迹跟信件上的墨色深度一致,可以初步断定问题出在机电系。机电系总共六位同志,主任老仲来自山西某大学,王教授来自苏大,薛讲师来自湖滨师范大学,另外三位年轻人王、张、严。住校的只有老仲和小严,其他人天天坐班车回湖滨城里或苏州。
小赵去食堂买来盒饭四个人同吃。杜校长一边吃一边说:“你们分析分析,谁的嫌疑最大?”
“先找小严问问看。年轻人喜欢上网。”建军说。
饭后把小严找来,他一身臭汗,刚踢完球在食堂吃饭,被小赵找到,没有回去洗澡。
“校长找我什么事?”小严神情开朗,用崇敬的目光注视着杜校长。
“坐坐,陆处长有话问你。”校长指着建军,建军向小严笑笑。小严脸一下子红了:
“这么说陆处知道了?真对不起我前天醉得太厉害了。我赔偿损失。对不起!”
满屋子的人感到诧异。但建军不流露出来,接着小严的话问:“你打算赔多少?”
“正要问你呢,一瓶泡沫灭火剂多少钱?总共五瓶。”
“你是大约几点钟干的傻事?跟谁在一起?”建军问。
“搞不清了,我失恋了。我女朋友在上海。她嫌我老不过去看她就跟我断了。星期五晚上我特难受,在外面喝高了。小鲁陪我喝的。他扶我回到公寓门口,都怕上楼梯喘气,就坐在门口吹凉风。我把灭火剂喷在花坛里了,我们一起笑,后来看见保安从远处打手电过来,我们就躲上楼睡觉了。”小严羞愧地低下头。
“真不象话!你已经是教师了,怎么还象个学生那样淘气!”杜校长生气地说,“我也有责任,对你们年轻人的生活和感情问题关心不够。小冯我们怎么没有安排春游?赶快安排一下,利用五一五天长假出去玩玩吧,给他们年轻人一些交流机会!你负责。”杜校长非常迅速地做了集体春游的决定。
“麻烦你找一下你们仲主任,请他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赔偿的事情就算了,已经销帐了。”建军对小严说。小严向校长表示检讨和歉意然后告辞。
“确定不是他,因为上星期五晚上机电系是凌晨三点下网的。LQ1600打印机打这十五份长信起码要四十五分钟。”建军对校长说,顿一顿,“现在总共有五封信被拆,七个人知情。”
“保险一点,找小鲁核实一下。”冯之民说。小赵立刻打小鲁的手机,他们是大学同学,现任艺术系秘书。小鲁证实了小严的话。
“把老齐也叫来。”校长吩咐,他眉头紧皱。
“仲主任不太好找。”建军笑道,“他喜欢捧着收音机戴着耳机四处散步到九点钟左右,偶尔能碰到。”
“我也去找找吧。”小赵站起来出去。
“这个老仲啊!”校长叹息道,“算是国内知名的机电专家了,文革当中当“保皇派”吃了不少苦头的。经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怎么还这么糊涂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冯之民冷漠地说,“背后搞你一下,六亲不认。这种专家还是请他走路的好。”
“我来跟他谈谈。老齐来了小陆留下,小冯你回避一下。回去跟你父亲不要提这事。”
“好的,我先走了。”冯之民离开。原来老仲跟冯之民父亲是清华同学,文革前毕业的。老仲退休后到神州来发挥余热正是冯之民父亲介绍来的。冯父曾经是杜校长在江苏大学工作时的副手。
人事处齐处长敲了门进来,校长让建军把破案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老齐就去把老仲的任职合同找了出来。片刻,老仲也来了。
老仲六十七岁,瘦小矮个子,谢顶,走路很精神,目不斜视,中规中矩得象参加军训的学生。他不与同事交往交流,但建军总感到他眼镜片后有着很热烈的目光。每天早晨和傍晚是老仲固定的独自散步时间,他总是戴上一顶美国棒球帽,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捧着收音机,用比较快而匀称的步子在校园各个角落和校外公路边走,另一只手夸张地摆臂。遇到师生就含笑点头,不说话。
老仲的目光表明他知道校长找他来是怎么回事。
“老仲啊,咱们开门见山,你不该搞这种事情。保卫处小陆和人事处老齐都在这里,你能解释一下吗?”校长把十五封信扔在会议桌上说。
老仲脸红白了一下,说:“这是真相。”
“胡扯淡!我才不管是什么东西呢!我只要神州大学平安无事。你摸摸你的良心,你这样做对得起老冯吗?!你要让神州大学背上什么样的名声?这学校只有两千人的规模,经不起折腾啊!学校关门了你无所谓,你有退休金,两千个学生的前途怎么办?小冯小陆小方他们怎么办?找份工作容易吗?啊?”杜校长发火了,拍了下桌子,话锋一转,“你受党教育多年,一直从事科研工作,竟然会滑到可笑的迷信泥坑中去,可悲啊老仲!”
“信仰自由。”老仲掩饰着慌乱为自己辩解。
“你是老同志了,老仲,为你的家庭多着想吧,别胡闹了,文革吃的苦还不够啊!”
“我……我收回。”老仲说着就把信往自己那边拢。
“慢!”杜校长按住他的手臂说,“已经有七位同志知道信的内容了。老仲,我不得不请你选择:自首或者辞职。自首找小陆谈,辞职找老齐谈。”
“好吧,”老仲脸上淌下汗来,“我回山西去……”
老齐给老仲办了解除合同手续,校长就把十五封信投进碎纸机化为齑粉。
13,常晓春
“老大我要搬回去住了。”张凯对常晓春说。这是四月二十三日下午。
“你真以为大力水手对你好啊?他实际上想利用你给学校拿奖牌。”常晓春躺在地铺上吐着烟圈说。出租屋里肮脏不堪,一角是凌乱的衣服。地面铺着泡沫拼图,酒渍、痰迹、精斑、面汤把拼图搞得污秽不堪。一堆由方便面泡沫盒、瓜皮和卫生纸混成的垃圾积攒在没有装修的卫生间角落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苍蝇在房间里飞。张凯向房东借了簸箕来清理。
“说、说实话,我觉得也没、没什么,这大、大傻B没坏心。”陈东这样评价陆建军。此刻他靠墙坐着,把烟灰弹到地面上。
“拜托兄弟也,别把我的泡沫地板烫坏了!”常晓春表示不满,把烟灰缸往陈东跟前推推。
“我他妈没办法,集训队的都住在一起,大清早要跑五公里的!”张凯说。
“好好好走吧走吧烦死了,别回来了老子不想再看到你!”常晓春翻个身冲墙,从枕头边摸出弹簧刀来,打开又合上地把玩着。
“老大,不是我张凯不讲义气,他妈的怎么跟你说呢?!……”他停止清理垃圾,激动地踱步,一时说不出话来,做着手势,他本来就是个躁急的性子,见常晓春的样子心头蹿火,一跺脚拎上自己的提包就走了。
“K子等等,”陈东追出去,“听说有、有奖金的,哥们好好干,弄块金、金牌回来!”
“春哥不理解我!”张凯站在弄堂里说。
“没——事,我劝劝他。你走吧。兄弟要走,他有、有点难过。”
“唉,兄弟兄弟……越混越他妈的没劲儿!走了!你多保重!”张凯皱眉,撇嘴,转身,拔脚。
陈东怔怔地看张凯出了巷子,没了影。回身到常晓春的住处,正要开口说事,常晓春说:
“他走了,你把垃圾收拾一下吧。我去找青哥有事。”顾自出门。
陈东站在空空的屋子里,十分为难地看着那堆垃圾,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但常晓春却很随意地就把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一点都不体谅。寻思片刻,他拨通了校内学生公寓四二七的电话:“彦吉,是你吗?你他妈快、快过来有事。”王彦吉回答说:“我被张国庆、杨林两个B扁惨了,怕是得了疝气了,没法走路。你要不给我出头修理他们俩你就不是我哥!”
常晓春来自苏州,普通市民家庭的孩子,在中学时代就胡闹得出格,得罪“社会大哥”,以至于假期回到苏州就不敢出门玩。他到湖滨上学后最大的愿望就是结识“长脚”,“长脚”是苏锡常一带很有势力的“大哥”,可以保他平安。他是这么想的。因此军训一结束就带了刚认识的朋友张凯等人到湖滨市最大的夜总会去寻衅打架,但几次都只能跟外地来打工的保安人员接触,湖滨黑势力根本不露面。最后升了格,小兄弟几个被带到派出所,是方天涯把他们领回学校,并通报批评。从那以后他的团伙发生分化,就剩下他和张凯、陈东三个人,而后二位并不知道他的意图。有一阵子他们搞起赌博来,开始联手设圈套,但上钩的人越来越少。常晓春上学后父母就双下岗了,学费和生活费本来就向亲戚借贷部分,如今就更没指望了。他的学业又烂,毫无前途,辍学回苏州跟他们一起谋生吧又怕旧日恩怨是非找上门,因此除了找“长脚”,他看不到自己有任何出路,于是继续赖在湖滨不走。“搞钱”成了他和张凯的共同心病,幸亏有陈东作为后盾,平日花销没有问题,因此才没有出大事。后来他们在金殿歌城戏弄一位三陪女的时候碰到了湖滨市“市民特别情况紧急救援中心”的副经理阿青,常晓春一下子就嗅出了阿青的味道,在挨了两记耳光后止住冲动要开打的张凯,主动向阿青报了自己的名字,并掏空陈东的口袋把钱捧到阿青面前说是请青哥喝茶的钱。就这样他终于“找到了组织”,回去后喜滋滋的。但三个小兄弟意见却不同了。陈东很兴奋,他只要觉得自己跟有势力的人关系好就会兴奋,不管那人是谁,他觉得自己就也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张凯却不以为然,听了常晓春的解释后说我不揍他是给春哥面子。张凯嫌阿青之流没有真本事,浪得虚名。
常晓春今天去找阿青是因为约好下午四点“长脚”要在百忙中抽出十分钟接见他。这是阿青为他争取到的机会。半年多来“组织”对常晓春一伙态度冷淡,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是给阿青反复上贡的结果。
依照阿青的嘱咐,他先来到碧波休闲中心洗澡修面,浑身弄干净了,躺到三点多,换了一套阿青让人给他准备的西装,然后到“上岛咖啡”去喝茶。片刻,侍应生就来叫他出去。外面停着一辆尼桑,是紧急救援中心的车,阿青和一个司机在里面。
“见了倪总要有礼貌,说话小心点。”阿青交代。
车子停在假日大酒店门廊里,阿青带着常晓春步入豪华的大厅。他们在八楼出电梯的时候与两名海关工作人员打了个照面,两个穿保安制服的大汉站在电梯旁边送海关人员进电梯。阿青问:“倪总现在有空吗?”其中一人说:“你们先跟我到这边来一下。”常晓春环顾四周发现正前方有个探头黑洞洞地对着电梯出口。身高体壮的保镖把他们带到旁边一间办公室,里面一个穿便衣的人用金属探测器在常晓春身上前后测了下,让阿青在访问记录预约栏里签了字,就让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带他们向走廊深处走去。
那边门口还有两个保安人员,为阿青和常晓春开了门。
倪总裁把他两条著名的腿交叉搁在巨大的大班桌上,瘦长的身子埋在皮椅里,叼着一支中华烟,那不可能是假烟,虽然传说湖滨没有真中华烟。他是从九十年代初出狱后到湖滨市西郊食品城附近贩卖假烟开始发迹的,现在已经拥有一家汽修厂,一家服装厂,一家武术馆,两家夜总会和若干家贸易公司,成立了腾达集团。作为成功的民营企业家和利税大户,他还出资赞助成立了“市民紧急情况救援中心”这样一个非赢利机构并带头捐款设立了见义勇为奖励基金,这些动作让他在去年当选上了湖滨市人大代表。十年奋斗,从五千块钱起步发展到现在五个亿的资产,速度真是骇人听闻。据说湖滨手机市场全部水货都跟他有关。近几年经济转型期产生的任何暴利空间,只要他进入,其他人就乖乖退出避让或者自觉地跟他秘密分成。他跟司法部门一些关键人物保持良好的私人关系,在彼此的默契中维护着某种平衡,让他们有政绩,也让自己平稳而迅速地生存发展。
“阿青来了!”他放下长腿,高兴地说,“这位就是你常跟我提起的大学生吧!”
“倪总好!”常晓春向“长脚”鞠躬,电影里总是这样的。不过他这一路除了发现阿青的司机戴墨镜,其他人都很平常,平常得让他失望。
“过来坐,过来坐。”“长脚”倪总裁把他们两个引到沙发旁边,女孩子给他们泡上立顿红茶。
“晓春一直想见见您,缠得我不得过啊,”阿青恭敬地说,“所以就带他来了。”
“我有啥好见的,呵呵,”“长脚”笑嘻嘻地说,“我他妈地道西郊菜农,兄弟你可是大学生啊!”
“倪总是我最尊敬的人了。我在苏州就听说了您的大名,今天能见到您,非常荣幸!”常晓春说。
“名气不好吧?我心里有数的。社会上谣言很多。”“长脚”说。手机响了,他跑到窗口接,又让阿青两人等一会,跑到另外一个房间接。再回来的时候目露凶光,脸色就不大好了。常晓春不希望这次接见不咸不淡,但看长脚的脸色,恐怕最恰当的事情是告辞,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看阿青。
“你有什么事情就赶快跟倪大哥讲吧,倪大哥很忙的。”阿青说。
“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助吗,大学生?尽管说,别不好意思。”“长脚”坐着开始抖动双腿,他有点不耐烦了。
“我想跟您做事。我家里很穷,老爸老妈都下岗了……”常晓春低下头去。
“我这人手并不缺,不过大学生还是能要一两个的,学习不大好吧?”顿一顿,“这样吧,我今后肯定要信得过有文化的兄弟给我当报关员。往后你的学费生活费我包了,你是学法学的,要毕不了业我就帮不上忙了。”
“还不快谢谢大哥!”阿青喝道。
“谢谢大哥!”常晓春大声说。
“阿青一会儿带他到财务部去,我要马上去上海办事。”说着“长脚”就立起来了。
“小弟还有一件事情要求大哥帮助。”
“不用说了,给你一张名片自己去处理吧。”“长脚”听阿青介绍过常晓春的情况,知道他在上中学时惹的麻烦,给了他一张烫金字的名片,这是护身符。
财务部根据“长脚”的口谕通知银行给常晓春开了个活期存折,让他第二天再来拿。晚上常晓春在巴士酒家请阿青吃饭,把陈东和王彦吉召来陪吃。席散后回到住所,心情并不开朗,喜忧参半。喜的是卖身投靠“长脚”成功,解决了面临的学费和今后的工作生活困难;忧的是学业荒疏,从来不是个喜欢学习的人,但要学不好的话“长脚”将会用什么方式向他要债,简直毛骨悚然。在苏州上中学时他只是在一个女生身上摸了一把,一个叫“小平”的帮派老大就带人要阉割他,有两次差点被他们捉住。这些人很可怕,表面和蔼的“长脚”更可怕。他摸摸贴胸口袋里的名片,暗地决心搬回学校,好好学习,不再胡闹。他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江湖不归路,隐约有些悔意。
14,家长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田丽的家长田见石和于凤妹来到学校。田见石是宜兴的一个农民画家,办了家小规模的紫砂陶瓷工艺品厂,于凤妹是家庭妇女。他们家境殷实,不愁吃穿。
“我女儿绝不是那样的人!我这个当妈妈的还不了解吗?”于凤妹在艺术系办公室激动地说,“一只手机算什么?我们不给她买手机是为了让她安心学习。我们一向反对她交不三不四的朋友!他爸爸最讨厌她跟别人交朋友!现在这世道还有什么人值得交朋友啊!”田见石在一旁点头,他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得到丈夫首肯,于凤妹转对眼泪汪汪的女儿呵斥道:“叫你管好自己别交朋友你非不听!啊,你现在好了,被人反咬一口了,跳下黄河洗不清了吧!”
“我说田先生啊,基本事实还是清楚的,田丽确实捡到了一只手机并且至今还没有归还失主。”庄主任摇着一头爱因斯坦式样的银发做语重心长状,“唉,我还有课,小鲁啊,你把田丽同学和她家长带到学生处——哦,保卫处去吧。这事该由他们管。”
于是小鲁把他们一家人带到保卫处。
建军应方天涯的邀请到团校干训班去做讲座了。由于学校出现一些新的不稳定情况,方天涯跟建军商量并征得校长同意,在团校干训班增加了一个讲座,由建军主讲《崇尚科学与光明生活,警惕邪教和黑恶势力》。他们一起从网上搜集整理了很多感性资料,加上自己的论述和分析,编辑出了十页讲义。建军本来还跟牛渚派出所老张联系,想请他们教导员来讲湖滨市反黑防邪斗争的形势,得到的正式答复是湖滨没有黑恶势力,邪教问题也很小,没什么好讲的。而私下里老张的说法完全不同。
小赵见他们进来,立刻为他们准备茶水。于凤妹客套几句,立刻就进入话题。
“我女儿从小就很老实,内向,怕生人。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大场面,没犯过什么错误。”她掏出手绢抹泪,“可到了你们学校怎么就招了那么多麻烦呢!那个叫余泓的孩子,我以前来看望女儿的时候对她多好啊,现在竟然在同学中造我们家丽丽的谣,害得我们家丽丽要自杀!难道学校就不管吗?赵老师啊!你们要不管我就找教委,找政府!我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没个公道!”
“您先别急。余泓的事情慢慢说,田丽要是早点把捡的手机归还失主,谣言如果真有也不攻自破。”小赵说,“陆处长已经查明情况了,那手机是水货,要求田丽只要赔偿两千元给手机失主杨林。这么处理应该很公平,你们为什么不接受呢?”
“谁知道他丢的是什么样的手机呢?我看只是个玩具手机就扔掉了!我不知道是手机,我不赔!”田丽撅着嘴说。此言一出,小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田见石夫妇都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丽丽啊,我们不缺赔人家的钱,话说清楚了,该赔的就赔,不要胡来。”田见石说。
“对!先要把话说清楚!”于凤妹说,“他们敲诈我家丽丽,要赔五千!太不象话了!要不道歉我们就不赔钱!”
正说着有人敲门进来:“我找陆建军陆处长。”来人大约四十五岁左右,身穿名牌西装,夹高级真皮手机包,没有打领带,脸色黝黑,皮肤粗砺,鬓角有些许白发,目光威严。
“您是?”小赵起身相迎。
“我是杨林的父亲。”
所有人都看着他了。落座,上茶,客套。
“杨林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手机丢了这么久都不敢跟我讲。上次在家里用的不是三星被我发现问起来才讲。我春节时候给他和他妈妈各买了一只三星,都是正品,我们这种身份的人从来不碰水货的。我听说学校让捡到手机的同学按照水货的价格赔偿,我马上要到上海去出差,路过这里就特意进来说几句话,请你转告陆处长,手机我们不要了,也不要让人家赔了,人家是捡到的又不是偷的。我要给杨林买一个教训,让他清醒头脑,看好自己的东西,不然的话今后我是不放心把公司交给这个败家子的。”
“可是……”小赵想争辩又觉得难以开口,一直很沉闷的田见石发话了:“对不起,杨先生吧,我们是田丽的家长,就是捡到你儿子手机的。我们今天是特意为这个事情放了工人的假赶来的。我们来主要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中丽丽受了点委屈。不是跟你们家杨林之间有什么委屈,而是这个事情中双方都有不少学生掺和进来无事生非,搞得我们双方都不愉快,你说呢?”
“是啊是啊,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学校也没必要调查,越搞越复杂!手机的事情我看就算了,我们做生意的人忙得很,不值得为这点小事情分散精力……”杨总经理大度地说。
“不!”田见石羞恼地说,“既然捡了你家杨林的手机又把它弄丢了,怎么也得赔偿,我们一定要赔的,你来一趟不容易,这么忙着又要去上海,凤妹你把包拿来!”他几乎是从于凤妹怀里夺出她的坤包来,掏出一叠钱,硬要往杨总经理怀里塞,说:“真对不起,小孩不懂事,不知道为别人着想,浪费你们家又买新手机了,杨先生说是正品三星,这点钱大概五千,你一定要收下!”
“不行不行!”杨总经理用力推挡,“我是绝对不会要的!”两人争持不下。田丽却哭了起来,于凤妹虽然能说会道,但只要丈夫一出面她就立刻收敛,这时候只好站在一旁看他们争。最后杨总经理觑得个机会夹了包就走了。田见石无奈,佯追几步回来,长叹一声,看看小赵,说:“这样吧赵老师你点一下,这是五千块,我们赔人家手机,就请学校转交给那个叫杨林的同学吧!”要把钱给小赵。小赵坚决不接,说:“就是正品也要不了五千啊!我最多只能收你们二千,这是我们处长交代的数字。”
“见石!”于凤妹见杨林家长已经走掉,就喊住丈夫,“我说还是不忙着赔,丽丽的事情先要有个说法!”田丽也在一旁喊道:“爸,我们的钱难道不是血汗钱,这么送人你可真大方!”
“都是你惹的事情!”田见石终于找到发泄对象,对田丽咆哮起来,“你干吗要捡人家丢的东西啊!这么不长志气!我今天就是要赔人家五千块给你买个教训!”田丽哇地又哭了,于凤妹忙说:“见石……”田见石立刻转向她:“孩子都是你惯坏的!”一家人开始演绎家庭纠纷的固定程序。
眼看这场面要在保卫处办公室进一步发展,小赵急忙来圆,说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要相互埋怨了,我看今天这赔款也不要着急交了,你们先回去好好冷静商量一下吧,请相信学校的处理意见是公正的,我们不会给田丽处分的,只是想公平地解决好问题,让大家都得到教益。今后碰到类似情况能正确处理。”
“那好吧,见石我们先回去。”程序按内在逻辑改变了方向,于凤妹压住心头火气忍让了丈夫的指控,“咱们回去再细细地问问丽丽和她同学再说。”
“唉——”田见石满面悲哀,“养了这么个孩子,真是脸都给丢光了。”他接受改变悻悻地把钱交给妻子。于凤妹一边装钱一边对小赵说:“就照赵老师你说的吧,我们再问问清楚,肯定会赔人家的,请学校放心。是丽丽的错我们会批评,丽丽受的委屈我们也是要有个说法的,到时候学校也要有个公平的处理。不好意思打搅了。”
“我们会公平的。”小赵巴望他们离开,没有再次申明学校已经提出了公平处理意见但双方不接受这个事实。
田丽跟在父母身后出去,临出门还不忘狠狠挖小赵一眼,让小赵心别别跳,坐立不安生了阵闷气。
第二天建军上班后接到田见石的电话,称两千块钱已经给了田丽,但希望学校给田丽一段时间想想,过了五一节再说,让她自己解开这个结子。建军想想就同意了。
15,冯之民
“五一”大假放五天,从四月二十八日到五月三日。教工集体春游是二十八、二十九两天,到浙西大峡谷去。冯之民联系了市青年旅行社的包车。难得的集体春游机会很少有人放弃,院办在通知的时候也很幽默地说谁不去就扣一天工资,大家于是很愉快地表示参加,尽管要个人承担一半费用。有的教师还带了家属小孩。
二十八日早晨六点,住在城里的教师都陆续来到人民广场集合地点等车。建军说服妻子带上儿子小虎一起来了。大家都与刚刚到达的杜校长老夫妇俩打招呼,建军把妻子孩子都介绍给杜校长,让儿子喊爷爷奶奶,校长很高兴地摸孩子脑袋。冯之民开着学校的依维柯来到广场,他的妻子和女儿也从车上下来。女孩一下车就蹦跳到杜校长夫妇身边亲热地喊爷爷奶奶,然后就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拘谨严肃的小虎。小虎躲到母亲身后,但终于还是被小女孩拉去看鸽子了。冯之民妻子交代他们不要走远。
杜校长问冯之民:“老仲……还顺利吧?我有点担心,后悔没让你护送他走。”
“他很好。四点半的火车,我给他高价买了张软卧。他情绪还比较平静,没有说什么。那边我打电话让娜娜接他了。”娜娜是老仲的女儿,老仲报到是她陪同护送来的。
“娜娜有没有问什么?”
“什么也没问,只问了下老仲的身体好不好。”
“看来他家人都知情,我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他一个人躲到南方来的。”杜校长说。
“是啊!总算过去了。”冯之民释然。
“等会你通知全体中层以上干部上依维柯,其他人员坐大巴。有些事情我们还要说一说。”杜校长。
“这次春游人还不少啊!”中文系羊副主任凑过来说。
“老羊怎么一个人来了,夫人呢?”校长问。
“她呀,风湿病已经不好走路了,唉……”老羊叹气。
冯之民走到一边打移动电话跟从学校开出的旅行社包车联络。建军跟冯之民平时工作中很少接触,印象不深,但感觉到冯之民有一种内在的冷漠,虽然与人交谈的时候微笑得很自然。冯之民中等身材,微胖,皮肤白皙,保养得很好。他方面大耳,浓眉大眼,但眼神给人空洞的感觉。他每天自己开一辆奥迪车上班,把要做的事情分配下去,然后就坐在大班桌后面抽烟发呆。校长办公室里有三个职员,都是勤快的女性,是各部门人数最多的。中层干部对冯之民印象都不太好,因为冯之民以执行董事身份担任校长助理,代表着董事会的利益,另外他年轻,无院校工作背景,学历也不高,却拿比中层干部高一倍的薪水。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神州大学项目的总策划人。
他八十年代末毕业于江苏大学建筑系专科,成绩平平,从未担任班干部,也不追求入党。虽然相貌出众但内向寡言,并不很引人注目。毕业后不跟家里打招呼跟着同学奔向海南岛,让担任江苏大学党委副书记兼高教研究所所长的父亲大吃一惊。董事长兼总裁邵飞在一次宴席上喝高了,坦言当时选中冯之民是因为他的福相,台湾人迷信这个。冯之民是当时少数一到海南岛就交上好运的年轻人之一。冯之民做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跟随邵飞出席各种场合会议,不发言,也不做记录,只是作为随员在场和听听而已,有时代替邵飞的秘书向各部门传达邵飞的指示。邵飞越来越喜欢和器重他,虽然他从来没有亲自动手草拟过一字文案,也没有卖出过一寸地皮,却担任了总裁助理。
五年后邵飞已经成为海南巨富,而海南也因经济紧缩而无利可图,就把资金渐渐转到上海做贸易,但三年成绩很平常,应收款积累很快,继续下去公司就可能要垮,于是召开高层紧急会议寻找对策。刚刚从湖滨探亲回到公司的冯之民忽然改变了平时只听不说的习惯,提出把资金转向教育行业的建议,并从资源配置、政策空间、中高等教育现状等方面做了论述,认为在贵族化中等教育方面存在高利空间,而当时只有广东才有开办私立贵族学校之事。冒险家邵飞听从了这个建议,利用冯之民父亲的影响力在苏州办了一家日常生活全部使用英语的贵族学校,连续几年赚了很多钱。一些民间资金纷纷仿效,陆续办出了若干私立贵族学校,利润空间被挤压了,冯之民又提出创办私立大学以扩大集团影响力,保护外语贵族学校的品牌,使集团完成向产业化教育领域转型的设想。于是邵飞就委托他策划神州大学项目。这个项目就需要担任市政协主席的前江苏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的老杜出马了。九八年三月神州大学在太湖之滨苏锡之间破土动工,邵飞亲自主持校园主体建筑的设计,省教育厅厅长和湖滨市市长参加了奠基仪式,使神州大学名声大振。
然而邵飞在上海却从湖滨抽回部分资金转向证券业并同时开办了一家广告公司,神州大学首期工程没有全部完成,严重制约了首批招生规模,神州大学一起步就是困难重重。作为一个台湾投资人,邵飞对大陆教育政策不敢彻底信任是正常的。冯之民却因此倍感压力,头发开始花白,失眠,拼命抽烟。他回不到邵飞身边去了,作为执行董事被撂在神州大学。一年后邵飞又借口旗下教育产业数量已经达到七家,设立了教育产业管理与服务公司,由当年在海南负责营销部的靳新出任总经理并兼湖滨分公司经理,常驻神州大学。于是两人的关系微妙起来。作为分公司经理兼学院的后勤处长,靳新要听冯之民的,而作为管理与服务公司总经理,靳新却对邵飞负责,能控制神州大学财务。董事会跟学院之间协议规定在学生每年度一次性交纳的一万二千元费用中,建校费四千元归董事会,学费八千元归学院。但邵飞为尽快收回投资,在协议中规定学院在设备条装、办公采购、维修供应等方面全部由管理与服务公司扎口。于是管理公司按照邵飞默许在采办结算中大幅加价抽取学院资金,一支采购价两元左右的圆珠笔跟学院结帐时能变成五元,使学院人员对管理公司意见很大。冯之民的屁股坐在哪一边是很费踌躇的事情。杜校长反倒很大度,认为后勤工作独立稳定对学院发展有促进作用,成本高一点不要紧,只要抓好教育管理,做出神州声誉来,吸引更多学生填报,经费自然会宽裕的。他提倡逆向思维,开源节流。
进入二十一世纪,冯之民步入中年了,忽然发现自己在人才市场上已经没有竞争力,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把握好自己的现实,跟紧邵飞,但邵飞要么远在上海,要么回台湾去了,而他却困守湖滨老家。他强迫自己保持与邵飞的热线联络,把每天通话一次作为制度坚持。好在邵飞是个很敬业的人,很高兴通过这种方式掌握学院的第一手材料。为了让自己有足够的精力保持与邵飞的关系并与直接领导杜校长和谐相处,他以执行董事和行政组组长的身份对人事取得很大的发言权,力求在各部门和各系配备精英人才和经验丰富人士。他把在市团委工作的中学时代同学方天涯请来担任学生处副处长兼团委书记,各系主任尽量聘请知名学者专家担任,而人事处长老齐则是父亲的老部下。杜校长也是他介绍给邵飞的。这样做也给他带来新的压力,就是偶尔会有部门领导看不起他,产生懈怠离异之心,牢骚讥讽之语。他采用保持距离,高深莫测的姿态,不与他们接触。为主持好一次教职工大会,他要一个人关起门来反复斟酌半天措辞然后请杜校长改定,再在会议上照本宣科读。好在杜校长是他父亲的挚友,一向认为他木讷严谨,胸有城府,不以为意,并有所照应,行动不便的父亲也经常指点他。杜校长跟邵飞一样是个喜欢亲力亲为,勇于任事,刻苦敬业的人,并不很计较助手的能力,但外聘的两位资深副校长却非常在意。他们思想观念比较传统,看不到小冯调动社会资源为目标服务的长处。资本家能凭资本收益,资源占有者难道就不能在法律许可范围内靠资源发财?
16,杜校长
“五·四”文化艺术节是神州大学决心列入传统的校园文化项目。五月三日下午开幕式,五月四日晚上是纪念五四运动文艺晚会,五月六日晚上就是话剧《光明颂》专场演出。五月七日散打集训队参加湖滨市“宝杭杯”散打锦标赛。艺术节安排很紧凑,够方天涯和他麾下的学生干部门忙活一阵的了。这次艺术节活动建军也被拖了进去,他这个典型五音不全的人居然还担任了校园歌手比赛评委的教师代表。
《光明颂》的演出活动安排得非常认真。沈立等艺术系学生设计了精美的邀请函送给各部门和系的负责人,但真正接受邀请到场观看演出的只有三分之一。杜校长、李副校长、老尹、教务处老黄处长、艺术系庄主任、中文系羊副主任等领导出席了。建军也应邀参加。方天涯亲任总导演。杜校长来得比较早,被团委宣传部的小记者缠住了。学生会安全自律委员会负责现场秩序。
多功能报告厅里挤满了人,但嘉宾席上却空出一半。老尹亲自把打过招呼没有出席和估计不会来的领导的名牌收了起来,剩下的重新安排。他一丝不苟地把校长、副校长的名牌放在中间,然后左右对称配置老黄和自己,往下是老庄、老羊等人。布置妥当后指挥学生会秘书处的干事给嘉宾上茶水,分发节目单。仔细检查完毕,亲自到厅外大堂邀请正站着说话的嘉宾们入席。方天涯在后台对演职人员做最后的叮咛,接待的事情也只能由老尹把关。
杜校长把一个能说会道的记者小女生带到自己身边坐,继续交谈。老尹不得不把位子让给她,老羊跟着顺延下去。嘉宾入席后空下来的座位立刻被站在走道里的学生占领。灯光暗了一半,预示马上要开幕了。小记者兴高采烈地说着,扭头碰到老尹责备的眼神,醒悟了过来,红着脸跟校长告辞要出去,校长往后一看,说:“没位子了就坐这吧。”老尹早已经站起来让她过去,老羊和建军都跟着站起来往里面挪,小记者就坐到建军的旁边,依旧一脸兴奋。
话剧开始了。虽然灯光简陋,道具背景的制作都很廉价,但却是学生们心血的结晶。室内背景家具都是从李副校长的专家楼住所里搬来的,布景是艺术系学生在庄主任指导下画的。
《光明颂》明显有实验剧的味道。基本情节是某大城市一个以针灸按摩为业的青年盲人(沈立)不满意盲师傅不求甚解糊弄顾客的行为,为提高技艺,自费到省中医大学旁听解剖学并学习中医原理。中医大学某在读女生(余泓)从好奇开始,到热心帮助盲青年学习,交流思想,再发展到照顾盲青年日常生活并最后相爱,面对家庭干预和今后生活的巨大压力。故事到这里就嘎然而止,让观众为他们的今后操心吧。全剧分为《盲者》、《夜色》、《曙色》、《心眼盟誓》、《针》五幕,象征寓意很浓,使剧本有多种解读可能。方天涯突破了话剧的规范,竟然在里面插入双人舞。沈立和余泓的双人舞在每个造型都简短停顿并对白,以表达主角内心世界的冲突和欣喜,而姿势上呈现出余泓对沈立的扶持和沈立对余泓的呵护。而王彦吉、田丽的双人舞则表现了无忧无虑并且无事生非的玩主心理,轻松诙谐。老羊在建军身边大摇其头,嘟囔道这叫什么话剧啊。建军从来没有接触过话剧,脑子里没概念,反倒觉得津津有味。学生中反应也很好,掌声不断。在剧情高潮部分,全场静听演员对白。
余泓:我缺一颗心,我要你做我的心。
沈立:心应该是明亮的,可我看不见。
余泓:那么我做你的眼睛。
建军偶然受注意力不集中的小记者影响扭头,发现校长很专注地看着。第五幕《针》里,女主角的母亲由外语系吴教授扮演,把一个对女儿疼爱至极而无法接受女儿的选择的产科医生演活了。当盲青年在田丽和王彦吉的引导下进入室内,却踢着了凳子差点摔着时,包括母亲在内所有人都伸出手来,做出搀扶的姿势。定格,灯光全亮。静了约半分钟,掌声大起,幕布就开始拉上了。方天涯率领演职人员从幕后出来谢幕,有人开始站起来离座。也有个别学生嚷嚷道:靠,什么玩意儿。他们属于那种眼比天高却不知道天有多高的人。
小记者捅捅建军,示意他看校长,舞台光下杜校长在悄悄擦眼角。一个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大风大浪的老年人竟仍然如此易于感动,真不容易。杜校长解放前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新中国成立后又被送到苏联学习深造,是力学专家,年轻时曾参加过国家许多重点工程的建筑设计,文革中流落到边疆放牧种草。一九七八年被调到扬州大学任教,九十年代初调任江苏大学校长。退休后被冯之民请到民办神州大学工作。他为人正派,很敬业,思维敏捷说话快,但性子急脾气也大,做事喜欢身体力行。也有员工评价他刚愎自用,看问题常先入为主,但建军非常崇敬他。
方天涯带演员从幕后出来谢幕,跳下台来邀请校长和副校长、老尹老黄等人上台与演员合影。李副校长上台握住方天涯的手说:“辛苦了小方,这剧编排得很好,对人性中的光明面表现得很有力度,好啊!”老尹说:“是啊,有一定的教育意义,不过结尾应该让母亲支持和理解女儿的选择。这样教育意义就完全体现出来了。”老黄说:“这比我们苏大的雷雨剧社演得还要好,我来给你们联系到苏大去演一场,扬扬咱们神州大学的名气!”杜校长对李副校长感慨地说:“咱们民办学校某种意义上也跟这盲青年一样,跌跌冲冲发展,要求个真知正解、名分地位。我们也需要象公办学校一样被社会接受、认同和爱护,需要政府扶持,需要大家的体谅和支持啊!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吧!哈哈!”“校长的话寓意深刻啊,比喻很贴切!”老尹附和着校长的话,又对方天涯交代好整理现场的事情,陪同校长等人离去。建军跟在后面,对方天涯笑笑,方天涯报以得意的鬼脸,回头指挥学生动手清理舞台。《光明颂》在校园网学生会的《神州世纪》论坛上引起了轰动,好评和热骂喧腾了好几天。湖滨师范学院和苏大都来邀请去演出,这是后话了。
“陆处长。”田丽从后面追上来,红着脸怯生生地说,“你能过来一下吗?”
她坐到报告厅中央过道旁边的第二张沙发椅上,拍拍第一张椅子,示意建军坐她旁边。
“我决定把手机还给杨林了。”她扬着秀气的脸,目光中透着温和,却又不乏挑战神色,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只三星小方盒交给建军。建军打开盖板,看了看许可证号码贴纸,确认是杨林的,脸上漾起微笑。
“想通了?”
“没有!”田丽扬扬眉毛,又掏出一只黑色摩托罗拉来,“这是我表姐送给我的。她迟早会向我爸告发我。再说了,我要两只手机干什么用?我是故意要让那个公子哥儿硌意一下,谁让他钱太多了手机乱扔的。”
“呵呵,做得对!”建军发现自己居然用方天涯的口气在说话,觉得好笑,他向舞台搜索陈东,看见陈东和王彦吉两人在折叠一快屏风,喊道:“陈东、王彦吉,你们俩过来下!”陈东是演出前一天建军特意约来让参加《光明颂》剧组搬道具的,理由是体力好别浪费了。
陈东和王彦吉跑下来,装着喘嘘嘘的样子:“陆处长叫、叫我什么事?”
“彦吉这手机你看到了,是杨林的,”建军对王彦吉说,“人家决定还给他了。你让他明天到我办公室来领。”然后对陈东说:“现在该你了。”
陈东挠挠脑壳,以小学生的表情笑嘻嘻地对田丽说:“对,对不起啊!”伸出手来。
“没——关——系啦!”田丽扬着脸,眼睛却看着地把脸别过去,谁都别指望她会原谅陈东。
“那我、我们就过去了。”陈东悻悻缩了手,和王彦吉回舞台。王彦吉回头看看建军,脸上很困惑。
“我到后台去帮余泓收拾东西,拜拜!”田丽一身轻松地走了。看来她跟余泓已经修好了。余泓的直肠子自然不会记恨任何人。
建军却坐着不动了,决定索性等等方天涯,他经常会产生想跟方天涯聊聊的念头。发起呆来。
17,方天涯
张国庆、杨林因为打人被记过处分。处分公报在五一大假后贴出来。杨林手机事件的处理与这起打架事件的处理完全不同。那天晚会结束后建军和方天涯两人聊得很晚,在聊天中他们产生一个想法,第二天建军编写了一个案例通报,隐去所有真名实姓,简述了事情经过和应该汲取的教训和应该批评的现象,印发到班主任在班会上讲解。建军把通报交杜校长过目得到支持就发下去了。杜校长对李副校长等人感慨道:“你们瞧瞧!我们在补小学甚至是幼儿园的德育课!我们的基础教育真的有缺憾呀!要做接班人先要学会做人!”
张国庆是院学生会学习部副部长,他专业学习很用功,得到一万元“神州第一学子奖学金”是他的梦想,但因处分而破灭了。方天涯找他谈了多次无法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在接近学期末的一个雨天的傍晚,建军突然空下来了,习惯地到隔壁方天涯那里小坐。方天涯跟建军谈起张国庆的情况,埋怨建军:“瞧你们做的好事!王彦吉对张国庆和杨林使用了多么恶意的心理暴力,不擅长言辞沟通的张和杨两人在这种情况下所能够做出的正常反应只能是用暴力夺回尊严!王彦吉没有还手你们就因此仅仅是给予口头批评,却给张杨两人记过。这不公平。难道处分就是为了让学生丧失正常的心理和生理反应?!”建军举举手边的《学生手册》,反问:“难道打人的人因为情有可原就可以不处分?要说骂人也是张国庆和杨林先骂人。这上面可没有‘心理暴力’这个词。我的职责是保卫神州大学一方平安,我不允许有打架的事情发生。”
“那么如果你在张国庆的位置并同样年轻你会怎么做?”方天涯追问道。
“宰了王彦吉那狗日的。”建军说,眼神中闪烁一线杀机,随即归于平和。
“哪你为什么也对张国庆受到的伤害无动于衷?他非但没有得到抚慰,反而因为记过处分这个更大的伤害而一蹶不振!”这话明显也是说给里间的老尹听的。
“你们两个瞎议论什么呢!”老尹出来了,“打人不处分还得了吗?学生做事那么冲动,就是我们没有教育好嘛!我们对任何同学都要一样对待,不要因为张国庆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就袒护他。这些学生应该多接受一些挫折教育,将来才能适应社会。”
“我不是因为他是学习好的学生或学生干部才这样说的,老尹。但是受伤害程度和认同程度有关,越是上进学生受处分后主观上感受到的伤害越大!”方天涯辩解。
“我觉得你肯定受这个因素影响。”建军坦率地说,“还记得那次校长办公会讨论王彦吉等人的处理意见时你的观点是坚持依法办事吗?学校对张国庆、杨林的处分依据《学生手册》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些关于打架处理的陈词滥调我已经厌烦透了。说穿了就是我们总在惩罚侮辱者的同时也惩罚面对侮辱捍卫自己尊严的人,鼓励懦夫行径!长此以往就会削弱一个民族的血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方天涯做了件让老尹和建军都非常吃惊的事情,他把手里的《学生手册》扔进了废纸篓。
“可是……”
“算了吧,别争了,你们是对的。”方天涯把自己埋在椅子里,双手捧住头不说了。
老尹还想说什么,建军向他摇摇手,他取下眼镜呵口气就进去了,大概又要擦擦了。经他反复检查修订完工的新版《学生手册》被方天涯丢到废纸篓里,这对他不会没有刺激。
方天涯是冯之民的中学同学,因打乒乓球的共同爱好两人关系很不错,那时侯冯之民就象方天涯的跟班。方天涯在中学时代就是学生会主席,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又被选为系学生会秘书长和市学联文艺委员并入党。他八六年毕业的时候冯之民才终于考上江苏大学。方天涯毕业后踌躇满志,被分配到中央某部扶贫办公室工作,参加考察小组到过全国各地最艰苦的地区。毕业三年后的一九八九年年底,他打报告申请到贵州某县去工作,除了得到部领导同意和支持,没人理解他,女友也不支持他,虽然还是跟他结婚了。部领导帮他打招呼,他到贵州后被分配到县教委担任了基教科长。经他努力在僻远山区办起了几个希望小学。部长不是文教系统的领导,并且九零年就离休了,贵州方面就也把他方天涯这个人给忘了。在贵州消磨了七年青春时光,特别是第五年在北京工作的妻子提出离婚,让他对继续留在贵州失去了信心。离婚后要想调回北京就更没有理由了,他们没有孩子,而远在江苏的父母又渐渐年迈。一九九七年方天涯在冯之民的父亲的帮助下终于回到了家乡湖滨,被安排在团市委学少部当干事。第二年夏天就被冯之民拉到新成立的民办神州大学工作。
方天涯酷爱读书,几年来搬来搬去总是带几大箱书舍不得扔掉。他思维敏捷,出口成章,博学多才艺,很适合从事青年工作。他对本职工作也很投入。但多年人生经历的不顺又让他难免感到怀才不遇,牢骚满腹。他处事风格举重若轻,甚至有点玩世不恭,与老尹的细心谨慎老成持重恰好相反。方天涯心境好的时候常常口若悬河地穷侃大山,把学生和青年教师吸引过去当他话语的奴隶。他在学生中有不少崇拜者和知心人。建军也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但与方天涯不在一个档次上,为人爱琢磨事理,所以到神州大学后与方天涯一拍即合,两人在不断抬杠中惺惺相惜,相见恨晚。方天涯把改造建军的思想作为己任,并且卓有成效。
当天晚上方天涯没有坐班车回家,建军留他一起到校外八仙餐馆喝酒。
“这一晃又是三年啦!”方天涯端着酒杯有些恍惚,“你也来了一年了。”
“对我来说也有个三年,离开部队三年。”建军说。
“三年能做多少事情啊!”方天涯感慨,“可是回头想想我到底做了什么?”
“老弟,你做了不少了,绝对对得起你那份薪水了!”
“唉!虚度光阴哪!”方天涯脸色憔悴,鬓角已隐有白发。
他们关了格子门喝酒吃菜,不理会外面的吵闹声。外面有个学生过生日,请了三桌老乡,还特意到他们的小间来敬过一回酒。
一个星期后方天涯辞职了,很长时间没有一点消息,连冯之民也不知道,或许是不想知道吧,让建军不胜惆怅。方天涯只是他的人力资源。同样作为人力资源的陆建军,一年合同到期后杜院长又跟他签订了两年期的合同,算是基本认可他的工作。
18,尾声
建军在神州大学干满三年的时候,原部队的保卫处同事打电话告诉他,那个算计他的领导自己栽进去了,走私罪。那人利用职权搬掉建军这块绊脚石后胆子太大了,终于露了馅。听到这个消息建军觉得往事是那么遥远,心底没有丝毫波澜。
这一年片警老张得了肝癌,建军接电话的时候正让新的助手到财务去借钱,他们要去医院看望老张,听说快不行了。小赵到上海去读研究生已经有一年半了,并且跟在上海当自由撰稿人的方天涯谈上恋爱了。“你猜我找到谁了?”小赵在电话中兴奋地问。建军脱口而出:“方天涯!”“你怎么总是这么神啊,处长!”小赵说,“悬念全都叫你给糟蹋了!”建军事后想想,发现自己在潜意识里一直挂念的人不正是方天涯嘛!
方天涯走后新招聘一个年轻人担任团委书记,虽然很有活力,但不再有思想。老尹采纳了建军的建议,在第一届毕业生中动员十几个方天涯一手培养的学生干部留校担任专职班主任,取消了所有兼职班主任,加强了管理力度,控制住了学生的旷课顽症,使神州大学进入了稳定发展阶段。
这一年冯之民通过各种途径的努力弄了个华师大的教育硕士学位,准备进军博士学位,为将来担任校长做准备,想想要枯燥乏味地熬上十几年才能变成教育家,也真不容易。杜校长因年迈精力不济引退,李副校长主持全面工作,老黄升任副校长。党委、工会都成立了,老尹担任党委书记,老羊被选为工会主席。邵飞对神州大学在严峻的招生就业形势下依然稳健发展感到满意,恢复了信心,同意李副校长进一步扩大办学规模的设想,并召开董事会研究制订第二期工程计划。安定保系统也在计划之内,这让建军感到满意。新的形势让老尹老黄老庄等人也信心大增,把夫人甚至工作不如意的孩子也带了过来,安排在图书馆、神州大学学报编辑部等清闲岗位上。冯之民在人事问题上不再象以前那么苛刻,他学会了圆融。
杨林毕业了,成绩虽然不好,但他的国文水平能够满足父亲的要求了,这就是成功。他忧心忡忡,不愿到父亲的公司里做,因为父亲要求他从搬运工做起。他在一次次人才交流会上投资料,毫无音信。王彦吉和张国庆决定留在湖滨,他们在校外合租了房子,已经在市区一家旅行社实习做导游。“我的乖乖,太累了!”王彦吉到保卫处来办户籍托管手续,第一句话就是这话。
早一年毕业的田丽在上海一家网站担任动画设计师,薪水高得吓人。沈立和余泓在苏州一家民营企业搞平面设计工作,也很不错,但他们在田丽的鼓动下想跳槽到上海去发展。他们在春节的时候都给建军寄了贺卡。
没有等到常晓春毕业“长脚”就败了,案子涉毒,又牵扯出走私的事情,湖滨有关方面的官员和警察因此而带进去了十几个。也算歪打正着,常晓春用功学习,顺利毕业,找了一份并不太好的工作,一边挣钱一边复习,准备升法律本科。毕业前建军曾找他长谈过一次,他对自己以前的作为有所反思,还正是得益于对专业知识的学习。“长脚”的落网去掉了他的心病,但他表示要把工作后赚的钱加倍还给“长脚”留下的孤儿寡母,为此他与阿青保持着联系。“长脚”落网但阿青没有被牵连。
张凯在首届湖滨市“宝杭杯”散打比赛中获得了六十公斤级亚军,但他仍然无心学习。因旷课太多被学校开除了。建军本想帮他联络到省队去谋发展,但介绍人要两万“公关费”,只好作罢。张凯离开学校时特意到保卫处来告别,他要到徐州寻找失去联系的父亲,身上只有陈东给的两百元钱。建军和小赵两人凑了一千给他,他要了一张建军的名片,含泪抱拳作别,大概一年多后给建军信箱发来一份电子邮件,告知建军他已经葬了父亲,现在山东某大城市当保安,感谢在校期间受建军的照应,很简短。建军判断他是要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就只回复了“祝好”两个字。
陈东勉强拿到毕业证书,据说在家乡仍然游手好闲。父亲安排他在税务所工作,他的办公桌上灰尘都没人擦,真不知道要混到什么时候。这个情况是杨林反映的。
建军到医院看老张回来,李校长让秘书找他。
“小陆啊,你的合同又要到期了。你看看,是不是愿意续签一个五年期的合同,时间长一点有利工作,好不好?另外还要请你兼了老尹那一摊的工作,担子确实重了点,我给你加薪。”李校长诚恳地说。李校长是从南京大学退休后过来的水资源专家,中科院院士,他长期跟湖滨市合作太湖水质综合治理项目,对湖滨社情民情非常熟悉。
“我最好回去问问我妻子的意见再答复您,行吗?”建军想了想说。
“好好,应该的。”
(完)
2003年2月15日 完稿于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