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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山易明心理咨询网 >> 岁月心迹 >> 心象之湖 >> 《最后》之第二部《平民》
[《最后》之第二部] 作者:颜浩
平民
春天的燕子飞回来了
想修好干裂的泥巢
那一半已经掉落
这一半你还要不要?
第一章 局外人
1
官塘镇党员冬训通知由镇党委行文发到全镇各单位。“时间:12月11日至13日每天早7:30至下午4:30。地点:镇影剧院。”卢主任在下班时进入营业间口头向黄深传达了文件精神,从明天开始黄深将有三天时间可以不做手头烦琐的整点破币的工作。在官塘镇农业银行营业所里,他是打算盘最慢的员工,就只能临时安排在出纳柜帮忙。
从四川回江苏后,黄深变得消沉,更加寡言,身体瘦弱不堪。只有陪小囡学走路的时候才有笑意。安容给小囡取了个名字:黄莹。家里人开始改口叫孩子“莹莹”。因为俯着身子很快要头晕,他不得不过一会儿就坐在草地上,让莹莹围着打转。莹莹嘻嘻哈哈兴奋极了,摔倒了还格格笑个不停。
镇上有个老中医名叫黄龟龄,年九旬外,独居在老石桥旁的老剪刀铺里。文革中被乡人起个诨名老龟,是黄深的远房太叔公,即爷爷的堂叔。其人早年出家,医道精深,并精研易理。黄深入川后黄母曾去求卦问吉凶,得“无妄”之“否”,又掐黄深八字,年运犯桃花,西行临勾绞,十分不吉利。黄深半个多月音讯杳无,黄母和安天天倚门而望。眼巴巴地盼回一个病歪歪的人,就送给太叔公治。道是大悲伤身,气血兼亏、阴阳两虚。须慢慢地、一点点地、浅浅地调理。心气要平和方可。因此黄深不断喝那褐色的苦汁,并跟太叔公学易。几乎每天晚上,除非在营业所值班守库,黄深是必去黄龟龄家的。
下班后黄深回到自己的家里。厨房里已飘出香味。脱排油烟机是广东产的,可能技术还不成熟。那个年代铺天盖地广东货。
莹莹在前厅学步车里啃手指,见到黄深就呀呀叫,蹬着学步车哗啦啦地过来,但有个万向轮较涩,一下子就别了过去。莹莹歪着脸看他,伸手要抱。黄深将公事包放在长台上,将莹莹抱了起来,发现她已尿湿了,就向厨房叫:安子,莹莹尿湿了。
你就不能帮她换换吗,我忙着呢。
黄深就找到尿片笨拙地为孩子换上,抱了孩子进到厨房。
安穿着羊毛衫,戴着袖套,系着围裙在炒菜。背影婀娜。煤气灶旁边是煤球炉,上面滋滋地炖着什么,肉香四溢。
又炖鸡了?
错,这回是鸽子。我亲自杀的。安得意地。
哎哟,看不出你真下得了手。鸽子是人类的朋友,送个信呀、捉个虫呀……
得了,吃的时候你别忘了先致悼词就对得起它了。马上就要好了。然后你把奶温一下。
我想学门手艺。
怎么,在银行干还不顺心?
我要学厨艺,帮你做饭。我不想看着你的手越来越粗。诗经说女人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那才叫美。可我妈的手已经裂了。
安的眼睛就红了。不必说这书生气的话了,女人就这命运,你不会是嫌我老吧?安虚龄比黄深大二岁,正恐惧着过春节就三十岁。
你看说到哪里去了。
到银行上班也有快两个月了,你觉得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就是话不投机,跟同事没交往。统共二十来人现在还认不全。
石会计是你妈的同学,挺和气的,凡事多问着她点。
她办退休留用了,挺关照我的。还有一个胖胖的小姑娘姓霍,爱吃零食的,手脚麻利,老帮我做我完不成的工作。有个姓张的小伙子记帐,眼睛有一点近视,空下来就爱打听部队的事情,兴趣很浓,对没能通过体检去当兵耿耿于怀。外号老猫的缪顺才是最老的员工,牢骚满腹,说话尖刻,但实际上很热心,业务精熟,是行里的辅导员。常空闲了跟我聊天。
该找个休息天请请客,谢谢人家。
是啊。元旦吧。
好的。你不要显得太清高了,看不起别人。
没有,我对大家很有礼貌。
我能想象出来你那种冷冷的礼貌。象局外人。
嗨……你说对了。我就是个局外人。
你必须做局内人。你的洛夫老师反复讲诗人的谦卑情怀,你谦卑在哪里呢?
黄深脸红了。他敬佩而钟情地看着安。安把炒好的素菜关火装盘。解下围裙,扯去袖套,接过孩子。黄深挪开炖锅。然后从冰箱里取出鲜奶,剪开袋口,倒入小铝锅,放到炉上温,待锅边泛沫就迅速移开,否则鲜奶会突然窜出来搞得一片狼籍。他把奶注入奶瓶,握在手里等稍凉了喂莹莹。他喜欢这种带点奶腥香味的生活气息,但无法用诗歌表达。他总感觉诗是为痛苦而生的。
要我做局内人,就得跟他们打牌。黄深幼稚地说。黄深时不时显露出幼稚和深刻并存,让安既好气又好笑。
打嘛,有什么不好。今晚早点从太叔公家回来,我教你打八十分。安笑着说,别有深意的神色。黄深却不敢看她。
一家三口晚餐。
2
黄深到太叔公家时天已黑了。冬天日短。北风呼呼。
黄龟龄满头银丝,脸色红润,白眉毛很长,双目清而远,耳朵很大,耳内也长出白毛。他却并不象有些高龄人士那样煞有介事地蓄须,而是每周到东街阿发开的剃头店里刮得光光。他中等身材,从外表看顶多六十开外。说话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脸上皱纹也不多,牙齿俱全。他待人很和蔼、平静。当年赤脚医生红遍天的时候,这位用独家秘密方剂为乡民治病的老人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边在培训班上给赤脚医生讲授针灸,一边戴着高帽子被民兵押着在全公社游行。黄深也跟其他孩子一起向他投掷土块、吐口水,骂他老龟。他旧时出家为僧。剪刀铺是他兄弟在四十年代开的,解放后被供销社合作并搬迁了,黄龟龄还俗了就住到兄弟家,无意娶妻,每天上茶馆听苏州评弹,偶尔为人诊病断事,渐渐名气就大了,却不要钱。但人家的谢仪之丰厚渐胜过弟弟夫妻俩在供销社的收入。他都交给弟媳,弟媳再也没有不中听的话了,弟弟也敢支使老婆了。弟弟夫妻相继过世,侄儿侄孙都很孝顺。侄孙翻建了新楼房,把底楼阳光好的一间给他,他却要求仍住在旧的剪刀铺里,他说天人合一,习惯了。侄孙不得已就请人将剪刀铺彻底修缮了一遍,年前为他诊病方便还特意装了电话。侄孙有两个儿子,如今小的侄重孙都快结婚了,就是营业所小车司机小黄,大的侄重孙有了个5岁的女儿,姑且称呼侄重重孙女吧。他现在办了行医许可证,但主要收治重病和慢性、迁延性、消耗性疾病,一般疾病都推给乡卫生院;因他的缘故官塘药店专门采购了一些其他乡镇药店鲜见的稀奇藏蒙药材。他现在也收钱了,而且不算低,视病人家境损益。时代变了。但收入照例交给长房侄孙媳妇。侄孙媳妇也断不会缺他吃穿用的,并且与婆婆、太婆婆不同之处在于单独为黄龟龄在银行开了帐户,每月把帐单给黄龟龄过目,而不是跟全家收入混在一起。黄龟龄对此也不介意,反正百年后还是要给他们的。不过万一有事,自己用起来也方便得多。他给黄深治疗的时候还特意请教了一下存款的利息问题,九十年代初定期存款利率很高,经常有保值贴补新储种推出。
黄深推门进去,老式房子给人的感觉很低且窄。黄龟龄正就着台灯看《医典》。黄深对老人拥有不少西医著作已经不奇怪了。老人生活恬淡保守,但思想却没有成见,对任何知识都开放。他现在开的药方都写简体字,两和钱的单位也换成克,还写成洋文“g”。
黄深现在已不需要扎针了。黄龟龄给他把了一下脉,说恢复得还好。
什么时候能彻底好呢?黄深问。
伤的是心脉,是心理问题,急不得的。你目前的状况是不能与妻子同房的。
我好象失去了兴趣。
还是清心寡欲点好,少许多烦恼。不过你不是这样的人。黄龟龄留住了后边的话,改口说今天学《易》,我们做个实验,看今晚在这里会有什么事发生。他显得兴致勃勃,你学了这么久卦理,今天感受一下象数。他白天为人诊病,晚上闭门谢客,要把白天的事情整理记录下来,要阅读各种医药学著作、杂志和其他书刊,看新闻等,但晚年寂寞,又有点返老还童心理,黄深每晚造访让他感到喜悦,忘却高龄。偶尔他也在周末陪侄重重孙女去看电影,买零嘴从不拉下自己一份。好在尚有一口健齿。
当下黄龟龄取出三枚铜钱,教黄深澄心静虑,将铜钱合于手心,颠弄数次后洒在桌上,如此六遍,均记下结果,得卦象如下:
庚午年丁亥月甲寅日戌时预测任意:
财— —子(动) 玄武
兄———戌 白虎
世孙— —申(破) 腾蛇
兄———辰 勾陈
官———寅 朱雀
应财———子(空) 青龙
这卦名“需”,坤宫游魂卦,动化“小蓄”,上爻子水化卯木。
黄龟龄见卦,说你断给我听。黄深说乾为车,行遇坎,坎为陷,是车子抛锚之象,好象有车子出点事情。世爻破应爻空,不是有损伤就是没油了。变卦“小蓄”,要加油。对吗?
黄龟龄说也对也不对。世界之大,这种事情时时刻刻有。六十四卦象正在亿万处以亿万频次在亿万弹指或弹指亿万间演出。要从纷纭亿象中悟到于你最有影响力的象来。沉思片刻说,今晚主要的事情是会有大概三个人来访,有求于我,却不真心实意。为首的很神气,富有,可能是捞偏门的。两个随从一个能说会道,是政府的人,另一个矮黑健壮,可能是普通生意人。世爻为驿马逢冲,又休囚,我的麻烦来了,临腾蛇,很缠人的。今晚看来要出门。会是谁?十二月六日县委尤书记的秘书小陈来过电话,说是周志龙要搞个人体科学研究会,挂在科协名下,请我当顾问。那日是巳日,官下伏的巳火父母象征信息。铁定是他了,定是陪了周志龙来。周志龙听说过?
好象是炼塘镇练气功的,能打结石,在全国有点名气,广东内蒙都有人慕名来求诊,很捞了一笔。前些年参加过全国气功特异功能大会,被中央和军方高层领导接见过。我父亲就找他打过胆结石,父亲说很有效,但似乎结石还在,搞不懂。小陈却是我中学同学。
黄龟龄为刚才道是“捞偏门的”措辞不够谨慎而有点不安。说既然小陈是你同学,你就留下一起聊聊,替我分担些话题吧。
正说着电话就响,是小陈打来的,说已在路上了,用的尤书记的车子,陪周志龙来“拜谒”黄老,有要事相商,现在在加油站,二十分钟后到。手机电不足了,等会面谈。
黄深说小蓄卦讲“密云不雨”,有事情在酝酿中,大概就是所谓人体科学研究会吧。以一阴而蓄众阳,是否与拉大旗作虎皮仿佛?
你言重了。自古时势造英雄,好汉众人帮吗!黄龟龄呵呵笑道顺其自然吧。换个话题,“需”者等待也,我们就等。我注意到你在卜卦的时候心神开始还专注,后来想自己的事了,反映在卦里上爻动了,庚午马年子水动,这卦还反映了你的年运生活和烦恼。
这么神奇?!你能解给我听吗?
子孙爻持世并驿马象征你工作变换,失去官职,时间是农历七月。朱雀临官说明你转业时有口舌是非,下伏巳火父母神象征档案对你不利,可能被处分了。你的新工作看临玄武的上爻,玄武之财,诈骗、盗窃、银行、股票一类。但股票不大可能属子水,多为土金,骗窃应为火木,就只能对应你在银行了。世爻破,力弱不胜财,所以你是理财的而不是拥有财的,这说明你是会计人员。你也看到初爻的财,内卦的财,静而逢空,你并不富有,并且廉洁。在等待中要积极寻找个人发展机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壬申年会有变化的。
另外在爱情方面,卦有两财主不专一。外面的动而被冲,你世爻为子孙,临驿马且破,子孙生财为必须付出心力爱她们,如何做得了呢?所以要伤心脉生大病。居然还临腾蛇之煞,有得折磨呢,务必注意。相对而言,家里的静而逢空,临青龙,很贤惠美貌端庄,外边的临玄武,风流妩媚聪明,但暧昧之人,缘尽而变!外面的已经不是你的了,可能有两个人对吗?你要好好珍惜家里的,免得失去一切。卦里有两个兄弟爻,象征她们都被你以外的人爱着。记住九三兄弟爻辞:需于泥,致寇至。你还想继续听吗?
……
黄深在发傻的时候,很重的脚步声从石桥上下来,不一会响起敲门声。
3
黄深回到家已经十点钟。这在夜生活简单的官塘镇来说已经很晚了。晚九点是电影院散场的时间,十点钟是镇文化馆舞厅打烊的时间。一般人家八点就睡觉了。有电视的看连续剧。这是一个武侠横行的时代。
黄龟龄到底被他们强劝到县里去,说尤书记在等着见他。那个同来的矮黑而且肥壮的人是炼塘一家制衣小厂的厂长,叫缪永兴,有意通过周志龙巴结尤书记,甘心当小陈和周的协会的钱袋子,也内定为协会的理事了。现在黄龟龄不是顾问了,而是也要他当理事。当然会长是周志龙。老人能经得住折腾吗?黄深暗暗担心。那半块砖大小的大哥大不时响,电是足的,小陈说了谎。原来很腼腆的人怎么就变了。
他静静地洗暖了双脚上楼。
安容在等他。
楼上的房间里温情脉脉。台灯下放着一副旧扑克。安在看书。
这么晚回来,忘了我说的事了。
今天太叔公给我解了一卦,比较难。多请教了一会。周志龙的事略过不提。
莹莹睡在摇篮里,宁静的睡相圣洁而高贵,奶香的气息均匀而轻柔。黄深过去欣赏了一会,因怕身上从室外带来的寒气影响她而没有俯身亲她。
还学八十分吗?黄深问。
你说呢?
黄深钻入安暖好的被窝,安就抱住他。
你的身子好冷。安说了就更紧地抱。
他闻到安头发的香气,感受到她身子的柔软温馨。很久没有做爱了,实际上从四川归来黄深就沉疴缠身。他有了一点反应,但软弱。安轻轻抚摩他的背,期待着他。他漫不经心地发现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土头土脑貌黑矮胖忠厚木讷的“寇”会是谁呢?户外的寒风嘶嘶地越过屋顶,这个冬天好象特别冷。倦意厚而且重。
在安的怀里不久黄深就睡着了。
安却没有了睡意。苦恼和叹息。每次都这样。他肯定有过别的女人,这是直觉,女人的直觉。
大礼堂里烟雾腾腾,光线晦暗。全乡镇五百多党员在听陆福金书记的报告。主席台上大幕把电影布挡了,中央悬着党徽,底下向两边斜插各四面红旗。往前射灯下一溜主席台,齐齐楚楚坐了镇里的头头们。陆书记自然在中央,他左边是杨镇长。陆书记年事高了,早就要退下来了。他头发花白,脸色很黑,身材瘦小,衣着与台下的农民党员无异。从文革时期三结合担任革委会主任到现在二十多年一直是官塘的一把手。八十年代中期上边决定实施乡镇领导任期满互调的制度,但唯独没有动他,部分原因可能现任县委尤书记七十年代初是他的文书,部分原因据说他清正廉洁。县委三年前要调他到组织部当头,官塘的百姓联名上书要留他,党毕竟听百姓的,况且他年龄偏大了点。淡泊世事的黄龟龄因为在全乡最高龄而被推举为上书联名第一人:他可是当年被陆福金主任指挥民兵揪斗过的老中医,现在是县政协委员,每年到县里鼓一次掌。对陆书记,黄深还是熟识的,孩提时与几个小兄弟淘气,到公社玩时给干部们的自行车胎放气,他放了陆主任的车子,陆主任正好出来撞见,就虚张声势要追打他,他撒开脚丫窜进小巷子。刚刚从部队以志愿兵转业回家,在镇财务室上班的父亲从窗口看见了,就亲自给主任打好气,回家后在黄深屁股上留下五个指印。
坐在老头子右边的是“小高”,三十多点,老猫指点说是内定的接班人,现任工业副镇长、团委书记。小公鸡打鸣儿,哑兮兮的,后台硬得很,岳父张锐是老县长兼书记,现在县人大当委员带长字。文凭是个大专,专门做官。喝酒是出名的。定眼看这小高,方面大耳,白净肥胖,衣着得体,态度斯文,倒也符合老龟说的“官相”,只是讲话声音象沙哑的女人。
老猫54岁,却有三十二年党龄,在镇上基本上是前辈了。老猫指给黄深看前排是农村里几个当年的老游击队员或地下交通员,七老八十的同志,都规规矩矩裹了儿孙从部队复员带回的军大衣坐在前排靠近主席台的地方。(他们日渐凋零,却代表着党的正气和王气,是官塘镇的门脸儿。)原有七个,走了两个了:老孙和老金。其中走的一个老孙头给上小学的黄深讲过新四军渡江进军苏中的故事。另一个看守南山烈士陵墓的老金也走了。老猫说他的孙子在八七年严打的时候因跟女朋友“闹别扭”被女孩子告了一嘴,竟胡里胡涂被枪毙了。老金的老婆在抗战时没了,儿子是遗腹子,而且心智不全,一年四季口水长流。捱到三十岁从人贩子手里娶了个四川女人,那女人生下老金的孙子就跑了。又是老金拿出当年当交通员时抚养儿子的勇气,把孙子养大。只会下死力气干活的傻儿子78年为村里人盖房帮工,外请的木匠不明底细,看他老实凑手就在上好梁钉椽子的时候招呼他上去帮忙,结果一头栽下去没了。人家还憎嫌晦气,暗地请道士做了法场送他。一家只有三代男丁,中间去了一个。后来老金在陆福金的帮助下承包了南山的果园,日子好过了。孙子功课不好,但日渐身强力壮,擅长打架。中学毕业后又是陆福金安排到供销社上班。不想又坏在女子手里。就这么老金挺不过去了,喝了果树杀虫剂。这家的户籍算是注销了。好象这家人缺女人缘。
黄深感到心口堵得慌,对老猫说:这个故事不好听。
你也是专捡好听的听呀?老猫不满地说,看来不能提拔你的。我早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了?
你肯定有问题,不然年纪轻轻怎么就转业回家?我兄弟闹了十年还没批准呢!
铁打营盘流水的兵,有什么问题。黄深决定对自己的事情守口如瓶,只要人事部门不讲,没人会说。巳火伏藏在寅官下。他决定反驳。
缪会计32年老党员,论知识、人品、能力应该是领导才对,不会有问题吧。黄深不软不硬地回敬。老猫脸色不好看了,怅怅然叹气。说来话长了,改天到我那里喝一杯。必有大堆的牢骚下酒。
黄深也在不经意间轻轻叹息道:我还是很愿意听你给我讲事的,毕竟我离开家乡十年了。并且我知道你是全农行的老师呀,连行长也是你的徒弟。一席话说得老猫恢复了脸色。
于是老猫就开摆行里的事情了。台上讲的无非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要安定团结狠抓经济,全党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除了官塘镇发展规划纲要和乡镇党的建设问题、反腐倡廉等,其余都是每天新闻联播的内容。
4
元旦前夜营业所里照例要加班。每年这个时候最忙,因为一年的经营情况就在这时见分晓。经常要加班到深夜才能把帐做完,见到利润。十二月三十日下午三点半早早就关了门,满屋子算盘声音。楼上的外勤人员也带着中午在华宜棉纺厂酒席的余醉下来帮忙。
黄深已经跟卢主任说好,请全所同事到家里吃夜宵。元旦加班夜宵是必吃的,往年多包在南街小吃店。今年主任考虑到黄深是新职工,又是大学生、转业军人,“谅非久居人下者”,更兼与黄总关系不错,就一口答应了,却把夜宵开支省下叫老猫和司机到县支行解款时趁便上百货大楼买件礼物,特别说明要镀金的“一帆风顺”帆船。老猫就嘀嘀咕咕去了。黄深自己住的地方小,就在父亲家里准备。黄母和安早早买了菜。
整理装扎好现金,同石会计、小霍一道盘点关锁入库,她们俩投入了年度结帐工作,黄深似乎没事了。其他人包括卢主任在主办会计钱静的指挥下手脚麻利地打算盘。总帐各科目都分到人头,拍准了又交换复核。黄深给他们每人倒了杯水,得到一片声谢谢,小张尤其夸张。黄深心情愉快,又因为打算盘太慢,凑不上手而觉得有点不安。
他走到钱会计身边,看到她手头有厚厚一叠内部票据尚未处理,正在做其他事,就拿起来一张张翻动,一边用心加了一遍,说了个答案。她很吃惊,马上停下手头工作用算盘打了一遍,是正确的,嫣然笑道:不愧是大学生,还有这一手工夫。她有孕在身,快要休产假了,已经很吃力,就说干脆你来把当天行社交换、同业往来的票据理一下。她教他把票据按红蓝两色分开,然后分别相加。
主任被惊动了,但总不放心,仍然把黄深做过的重新做了一遍并让小张复核一遍。心算是不规范操作,他正在保护营业所的“三铁”流动红旗。他说行里总会计师老叶就有这本事,但做帐仍然坚持用算盘打,做银行要一丝不苟,保守一点好。卢主任40多岁,胡须稀疏,酒糟鼻,小眼睛上架着黑框眼镜,头发花了,人瘦小精干,对下属很严格,却是出名的怕老婆。因为现在的老婆是他三年前离婚后娶的老姑娘,小他十岁,有点刁蛮。
将近半夜十二点,结果出来了,赢利三百多万,人均创利十四点六万左右,大家一片喜色,高高兴兴地做次日营业准备工作,有的收拾东西了。钱会计跟黄深打招呼不去吃夜宵了,报表要完成,身子也不方便了,说到身子的口气带点自豪。卢主任对钱会计说:你太辛苦了。报表放着吧,今天我跟老猫换了要守库,开个夜车,不会耽误明天上送的。黄深说怎么主任你不去呢?大家也说不成,无论如何主任要去的。老猫说:算了不换了,还是我跟爱国一起值夜吧,报表我来做。他本来要跟主任换是因为孙爱国打鼾,又爱看足球,不断摆弄屏幕抖抖索索的黑白电视机天线。孙爱国是信用社庙村分社的储蓄代办员,黑碜碜的大个子,有蛮劲,而且好象缺心眼听不懂老猫含蓄的批评,说话还结巴,老猫就怕他。虽然他属鼠,还是个小青年。当下孙爱国就说我我我也不去了,不不好意思。
黄深拍了他的厚背笑说今后有的是机会聚聚的,没关系。
主任叫司机小黄先送钱会计回家。然后大家一起到河东黄深的父亲家里去吃夜宵,有车的也推了车走,一路说话。只有两个有摩托的外勤先去了。众人到达时小黄的桑塔那已停在黄总的皇冠车旁边。
小黄从后备箱中取出包装精致的礼盒,捧了跟在卢主任后面进门。黄总摘下随身听的耳机,这是他继武侠之后的新爱好,瑜珈音乐。他笑呵呵地把主任一行人迎进会客室,招呼黄深给递烟上茶。黄深道:马上入席吧,干了一夜了,早饿了。
也好也好,到大厅里吧。
黄深发现除了他和安买的菜又添了些贵的,他让在供销社工作的中学同学送来的啤酒放在一边,桌上放的是茅台,知道父母亲又破费了不少。黄母看到来了这么多黄深的同事,喜笑颜开,连忙从厨房出来招呼大家。女同事们都拥到箱房看睡着的莹莹,跟安说话。老石会计和黄母拉住了手拉家常。
小黄把礼盒放到长台上,那里有一艄一模一样的帆船。卢主任看了就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黄总看在眼里,说:真是太好了,有一对,有和合的意思,你们想得真周到,来吧,快坐下,我们大家都先吃点菜压压饥,然后喝酒。卢主任就高兴了起来,他早就看到茅台了,但仍努力掩饰喜悦心情,一边咕嘟着喉结,一边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大家相让坐下,也就不再空客气,纷纷举箸。
黄总说:今天老猫守库吗?怎么没来?
黄深说是的,还要做报表。钱会计也回去休息了。
黄总看看卢主任说我们给老猫他们送点吃喝过去吧,熬夜辛苦,你们银行干部不容易啊!
卢主任略踌躇,说我先打个电话去,让他们准备开门。按规定晚上离开后不得回去找借口让守库人员开门的。而且守库不能喝酒。
下不为例吧,阿深快夹点菜,秀英啊,黄总朝厨房指挥老婆,拿几个保鲜袋来。指挥安到冰箱里取了六罐海南椰汁。就叫小黄跑一趟。小黄也不等卢主任发话了,拎了菜就走。因为卢主任给金库打了电话,又陪小心给夫人打电话,结果吵醒了如夫人,就被焊住了,在茅台和电话之间为难。两个外勤阿兴和阿国是明白怎么回事的,就笑了起来:肯定下命令了。卢主任极少在外面应酬,基本上都是阿兴阿国代劳,就是因为有这个当小学教师的夫人。银行里所有女同志都不喜欢她,并跟卢主任保持距离。
黄总到会客室接过电话说,李老师你给我一个面子,我们老朋友了难得聚聚的,我儿子到老卢手下工作了,表点心意的,大家又加班很晚了,总不能饿坏了老卢,是不是?
好吧,看在黄总的面上。拜托看着点,他敢跟哪个狐狸精搭腔。
一定一定。
5
阿国是个开朗爽气的小伙子,跟记帐小张同一批高中毕业考进银行工作。但阿国头脑活络,办事能力强,善于与人交际,常主动接近主任,很快就从临柜调到楼上干外勤,小张虽然业务基础扎实,手脚麻利,工作勤恳,但有点清高,就一直临柜。外勤常与企业打交道,少不得常受馈赠,很快阿国买了辆时价两万的大黑鲨摩托车。小张买不起,就妒嫉。两人本来朋友,阿国就感到歉意,到底年轻人善良。从此大凡有企业请客阿国就叫上小张同去。小张半推半就,两人又成好友。张会计是临柜的,企业的票据那一家不经他手过?自然也十分客气。他也知趣,中餐从不参加,只参加晚餐。以免酡红了脸被卢主任说道。通常也只有晚餐后才会有进一步的“安排”。
因为那次加班夜宵准备得很上规矩,黄深给全所同事留下很好印象,看起来他还不是个自命清高的人。
临近年关的一个下午,华顺棉纺厂有笔五十万贷款要求展期,厂长俞三煎给卢主任打电话,要派出纳小秦到营业所办手续,卢主任说不是刚回笼了一百三十万销货款了吗?
又订了一百万阿克苏棉,正在乌鲁木齐搞车皮。我让小秦带合同副本来给你们审查,我还要发年终工资奖金。有八百多万应收款,五百多万应付款你们清楚的,厂里资金紧。
我让阿国到你那里去看看情况再说。
最好你也能来,我们长远没有碰头了,晚上到鸿运楼怎么样?阿嫂那里我帮你请假。
算了,今晚我家小满要回来,她期末考试考得不差。小满是他与前妻的女儿,跟她妈妈。他认识李老师前常回官塘看他,现在基本上是他到城里开会、办事时中午到她学校去看她。
三煎道:不是明天才放假吗?我家阿明刚刚给我打电话的。阿明与小满同班,都在县中读高三。
明天她到她妈妈那里去。今晚我就不来了,要陪小满。他转向一直在听的阿国说你去,少喝点,把事情弄弄清楚,否则我们扣他的回笼款。华顺厂信贷是阿国分管的。
阿国自然又叫上小张同去,不想正是周末,小张却与黄深约好到黄深家去下棋,顺便喝口小酒。阿国有意结交黄深,就劝小张力邀黄深同到华顺吃晚饭,讲好他先去厂里办事,下班时间前给他个电话。小张同意了,工作时仍不动声色。下班前阿国的电话来了说还是在鸿运楼牡丹厅。他磨到众人都走,跟黄深一起离开营业所,在门外说我们改天下棋,今天华顺俞厂长请客,在鸿运楼,要跟你熟悉一下,刚才的电话就是这个事。
我算老几?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你要不去绝对不行,阿国在等我们俩。也是俞厂长的意思。前句是实话,后句是说谎。
黄深说吃人的嘴短,就不好说人家了。
现在都这样,没感情不办事的,大家你情我愿,反倒好说话,去吧。反正也轮不到你说人家,怕什么?
黄深还是不去。
就算给我面子。小张急了,他非常想要黄深加入他的朋友圈子,常在一起混。他发誓俞厂长真的要认识黄深。
面子是可怕的东西,没有原则好讲的。黄深就答应了,借路边供销社生资部电话给安容打了个招呼。安却很高兴黄深参加这种晚宴,黄深暗暗惊奇。
鸿运楼在东街出口汽车站南边五十米。两人骑车五分钟就到。其他人都齐了,在等他们。与席的有工业副镇长兼团委书记高和;财政所副所长孔德年,他也是黄深中学同学,仍然瘦而且黑;俞三煎厂长和他的出纳兼秘书小秦、司机小孔;派出所联防队员小季,他们介绍是小秦的男朋友。加阿国、小张、黄深共九人,就虚出靠门的位置以便上菜。桌上已放有冷菜和两瓶五粮液,大塑料瓶的雪碧供不会酒的人。
当下孔德年见到黄深上前一把抱住说还认得我吗?快十年了。他喜笑颜开。
黄深也十分吃惊和高兴,说你就是德年,怎么不认得?你在财政所。
你看你看,回官塘半年了,连老同学都不碰个头。孔德年很显得失落。黄深就很羞愧,想应该安排时间召集老同学聚聚,但这种事一般都是成功人士才有脸做,自己算什么。阿国帮衬说他是我们镇的财神,财政所长,悄悄就去了“副”字。这位是高镇长,这位是俞厂长。
高副镇长和气地笑笑,跟黄深握手,说我是官塘中学78届毕业的。我认识你。他声音沙哑,我当老师的时候跟你夫人一个办公室,嗓子就是那时侯上课喊坏的。你夫人真是“一号”。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曾暗地里疯狂追求安。“一号”是赞美,但其反切音却是“要”,因此是不恭的,黄深却听不出来。
他是扬州师范毕业的大学生。年轻有为啊。俞厂长说。你们银行干部才是真正的财神,镇里就知道收钱,明年再办个“华”字头的企业,办了就让你去拼去挣。
我们出资给政策办企业还不是让你们这些当厂长的发财!孔德年笑着辩解。气氛很愉快,手抓虾也上桌了。五粮液的醇香充满小餐厅。
这么说德年你现在是我父亲的领导了,高镇长是最高领导,失敬失敬。黄深也就与他们调侃起来。
哪里哪里。黄总才是我的老领导、老前辈吗!孔德年却诚惶诚恐起来。要不成立工业总公司,他老人家就是所长说不定镇长了。黄深知道父亲是从副所长任上去工业公司的。孔德年因此得以提拔。
我们哪里敢领导黄总,是黄总在指导我们。高和谦虚地说。虽说“不敢”,还是“领导”。
快坐下吧。俞三煎给大家甩一圈香烟,红塔山。阿深我想认识你长远了,部队军官。黄总是我的顶头上司,中午我还在隔壁芙蓉厅里向他和陆书记汇报工作呢,财政郭所、工商李所、税务丁所和派出所王指导员都在,还有供销社钱主任。俞三煎一身肥膘,满口黄牙,声如洪钟,细眼睛中露出愉快的光。他说隔壁芙蓉厅现在被华明液化气公司包了,在接待省油品公司的客人。高和就说等会去敬个酒。
老俞请咱们这桌是小字辈的了。高和代俞厂长把小秦、小孔、小季介绍给黄深。三个人对高和都流露出敬重神色。是做大哥的料。
我跟你们一辈,俞三煎要掺和进来。高和就说你要降辈份可以,满上三杯五粮液,我今后就叫你阿哥!大家齐声附和。这个杯在苏南酒宴上不是指小盅子,却是指喝啤酒用的玻璃杯,满杯有三两开外。俞三煎不是能酒的人,却豪爽地答应了,说今后我不叫你高镇长,叫你阿弟了。
大家就停了吃喝看他。他先把啤酒喝完,然后在杯子里倒满烧酒,昂头灌下第一杯。小秦急道厂长算了,这样喝要出问题的,高镇是开玩笑的。小秦是个很水灵的妹子。孔德年也劝他。高和却没心肝地说我阿哥的酒量你们知道多少?我陪他一起喝第二杯。他给自己满上,又给孔德年倒满,你多嘴,也来一杯。德年急得跳脚。话说间俞厂长又开另一瓶给自己倒酒,手已经哆嗦。小秦就去夺酒瓶。俞三煎跌坐在座位上喘气,脸色蜡黄。阿国等人只是笑,不劝他们,怕高和也给他们倒满。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的黄深早被大家忘记了,也被他自己忘记。
小季立起身说高镇长你肯认我做兄弟吗?
当然是我兄弟。
你看俞厂长酒是不行了,但心是诚的。我来代他喝吧,行不行?
华顺厂的女婿,我看可以,你们说呢?阿国终于出来打圆场。于是小张、孔德年、黄深和司机小孔都附议。小秦又担心地看她男友。她知道高和是没有底的海量。
小季举杯喝酒的时候手腕上露出一块刺青:“忍”。
6
黄深是由小张和阿国护送回家的。当高和放过俞三煎后,注意力就转移到他身上来。说他是从新疆部队里回来的,必定能喝,真人不露相。又提起与安曾经同事的关系,众人也跟着起哄。黄深架不住左右劝进,也多喝了,最后继俞厂长之后摇晃着到卫生间呕吐。吐过回席却强撑面子又喝。第三个呕吐的是小季,跑到走廊就吐了。孔德年支持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俞厂长呕吐之后拼命喝水。
黄深头痛欲裂,神智不清。他尽力克制着不失态,礼貌地与同事道别,关上门,就势软倒在地上。把俞厂长的礼物随手扔在地上。俞厂长给高和、孔德年、阿国、小张和黄深每人一份礼物:两条中华烟和一条金利来领带,用报纸包了,再放在塑料袋里。
安听黄深关门声音后再无动静,心知有异,就下楼看。见黄深躺在地上,急上去扶,哪里搀得起。安闻到黄深气息中的馊味,知他吐过,就泡了茶,然后绞热毛巾扶起他擦脸,抱怨道怎么这样没出息,第一次到外边吃饭就被人算计了,太憨了!
你说什么?不要舔我脸,吃你的屎去。他虚弱地挥手赶她,恍忽中在赶童年时的家犬。那个春节里他偷吃了一大碗新开缸的糯米甜酿,领着狗儿到太湖边玩,就栽倒了。等到天黑他醒过来他就只能把狗儿扛回家了:牠把他吐的全吃了。
你放什么屁!安恼怒了。她把毛巾摔在他身上,坐到八仙桌边生气。黄深浑然不觉,鼾声如雷。
莹莹在楼上哭,这个时间应该把次尿,因黄深的烂醉,安忘记了,必是尿了床。安冲上楼去弄。
地上的凉意深入骨髓。黄深半醒,坐起身子,耷拉着头,背靠住门。
春节渐渐近了。
因为这次酒醉,黄龟龄又给黄深加了一个疗程的药,并加了些温补的成分。他刚刚有所恢复的元气又散失了不少。黄龟龄告戒他如果再不注意乱来,他就不管了。说得黄深满脸愧色。
那天深夜他醒后因安子不断抱怨,说他酒场无经验之类,搞得心烦,生平第一次与安容吵了起来。吵到后来安说你对我这么凶,外边肯定有人了,黄深神志仍不清,说有又怎么样?!你没有人?那个黑矮胖是谁?安容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大哭上楼关了房门。留下黄深在楼下受冷后悔。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开始了冷战。
阿国和小张认为黄深酒量一般,但喝酒人很爽气的,值得打交道的。参加那次晚宴的人都这么认为。黄深随后又参加了几次由孔德年、阿国邀约的吃白食酒席,渐渐习以为常,也渐渐在众人心目中分量越来越轻,因为大家都没有事情要求他帮忙,他在酒席上表现也不活跃。请他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年夜的团圆饭在河东吃。这是黄母最高兴的时候。安容和黄深单位里福利都非常好。安发到一箱色拉油,两条甲级云烟,两条十五斤多的大青鱼和许多南北干货。黄深虽然奖金只拿一个季度,却已相当于部队半年工资。年货与大家一样,草鱼五条,红枣冬笋黑白木耳鱿鱼海蛰山鸡干菇整箱苹果橘子等等,外加华润机械厂“赞助”南京板鸭一只,华顺厂虽然日子紧,仍很客气地给银行员工每人一条大青鱼。华康医疗设备制造厂给银行每人一张五十元面额的物资券,到供销社去自己挑东西。供销社给银行每人一条丝棉机制被子。黄深把自己的那条大青鱼送给了黄龟龄。安容把自己的鱼和黄深的部分年货让黄深用自行车驮了送回娘家。他父亲从校长退休后逢年过节十分清冷,明年底老夫妻将移居美国,安宛在美国结婚了,丈夫是医学教授,他们在旧金山有自己的花园住宅。
黄总早早回家,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些天奔波打交道很烦。黄母发愁道这么多东西要吃到谷雨才吃得尽,多给阿深点吧。家里肉鱼鸡鸭腌了一大缸。她为自己当年跟转业回乡的黄绍棠搬家到镇上时坚持带上水缸的明智而自豪。黄总说过两年什么也没有了,要靠阿深吃了,有得你愁的时候。这些日子几乎天天有厂长经理之流让司机开了车或自己亲自来访。工业总公司内部也有年货。黄总近日晚上常不在家,偶尔在家也兀自听他的瑜珈,睁一眼闭一眼,送来东西小的收下,太扎眼的让拉回去,现金不收,物资券笑纳。外出回来妻子总要对他说今天谁来过送来什么等等。自己也挑若干好的开了皇冠给陆书记、杨镇长和县乡镇企业管理局赵局长等人送去,工业总公司还管镇机关的福利。给乡镇企业管理局各科室主管也有孝敬,从公司支出。他还悄悄给农行营业所卢主任送去两瓶茅台、两条中华,给工商所老相好李所长送去一身名贵西装说给她家老秦,却不对黄深两口子提起。乡下的族人、姻亲都得到一点雨霖,皆大欢喜。
这就是社会分配。黄总调侃道。黄母却未在意。只忙着张罗年夜饭,抱怨今年的青椒要五元一斤,比猪肉还贵。安容先下班,就下厨房帮她。莹莹在客厅里看电视广告,一边剥着橘子。她不断地要把橘子塞给爷爷吃,搞得遍地狼籍。她已不需要学步车,能走路了,但常跌交,太胖爬不起来,却不哭,只嗯嗯叫着求助。会叫妈妈、奶奶了。看到父母去上班,就捏放小手示意再见。
黄母见安容沉默寡言且有点心不在焉,就问是不是阿深欺负你了。安容说没有。黄母就不好再问,只数落阿深象块木头,不通情理,不知道体贴人并自责没有养好。安就反过来劝她,说阿深有进步了,开始懂点世故,会与同事相处和交朋友了。也体贴我要学烧菜等等。劝着婆婆自己却也慢慢化解了对黄深的怨恨,方才觉悟婆婆做人棋高一着,炉火纯青。又自觉未必喜欢黄深的变化趋势,担心他变得很粗俗,成为社会混混。她忽然想起黄深有半个多月几乎没有进书房了。她自己还保持着阅读英文原著习惯,总放在床头,并为口语感觉衰退而暗暗着急。
客厅电话响。黄总接了,连说知道。又打电话出去。然后自己也打招呼说有点事出去了。
黄深回河东父母家也比平时略早,带回来一个坏消息:下午有群众冲击银行。
7
华悦人造革厂工人闹事了,因为该厂年终分红太差,拖欠的工资只发一半,奖金一分没有。大家问会计辛辛苦苦一年,钱在哪里,会计在倪厂长授意下说在银行里,被扣住了。大家就押着会计涌向银行讨钱。其实这钱还是年终由设在湖滨的门市部向小商贩赔本清仓批发来的,隔天刚汇到官塘农行,农行就通知华悦厂清还陈欠利息。倪厂长支走众人后趁机坐上奥迪车躲了出去。
卢主任接待了乱哄哄的群众,也就二十多人,七嘴八舌。主任告诉他们厂里还欠银行十八万利息,就别提一百三十多万展了不知多少期的本金了。这次厂里亏本压价倾销了部分库存,回笼十九万,正好冲销应收未收利息,银行也要吃饭的。但工人却说你们缺十八万好比九牛一毛,你们是国营,饿不到的,我们是集体,没有这钱分,年就不要过了,孩子下学期的学费更别提。今天要不给钱,我们就不走了。
卢主任决定向上级汇报,打了几个电话在县支行金库找到正在检查节假日安全的郑行长,把华悦厂的情况口头汇报了一下,大意产品积压滞销,缺乏市场竞争力,贷款陈欠逾期,连利息都挂帐,这次是收息。但工人却来吵,厂长找不到人。没料到郑行长因为金库保卫锁了库门猫在值班室打牌,却不关工作间外门而正在火头上,劈头就骂:你个老卢脑壳是丝瓜囊做的?这种事情要先向地方党政汇报,你开会打瞌睡了,不知道当前最大的政治任务是安定团结吗?你就看到你的十八万,别的乡镇还没有应收利息呢!
两年前官塘原来的主任老钱调湖塘营业所,老卢是总会计师老叶力荐才从副主任改主任的,郑行长本来想用老猫,毕竟是自己刚进银行时的师傅,有点报答的意图,但没有老叶与人民银行及无锡市行的关系帮助,在老行长退休后自己这个计划科长恐怕还得继续当下去。部队转业回来的干部老方将成为正行长,老方不懂业务,却一直分工主管贷款。因为老叶和老方意见一致,郑行长就同意了。他认为老卢有点认死理,不肯通融的毛病。
卢主任没想到自己的敬业做法却被否定,怏怏地转而打陆书记的电话,却不料陆书记已经到营业所了。他小儿子在县外贸局工作,在城里结了婚分了房子,这是第一个在新房子里过的春节,因此要父母亲过去。他正准备上车,办公室小钱追出来告诉他工人闹事的消息。他打发车子先送老伴走,回头找高和,早不见了影子,有些不悦。就让小钱给到庙村办公的杨镇长打电话让他赶到银行。车子都出去了,他就步行向农行去。
闹事的工人们见陆书记进来都不出声了,但眼光中却充满期待。陆书记与卢主任碰了头,就让阿兴骑摩托去找倪厂长。先让涌在办公室的人到外面去,留下华悦厂会计老吴。阿国给书记倒茶。陆书记问了情况,然后让老吴把吵得最凶的工人孔德宝叫进来。
孔德宝一进门就给陆书记跪下,哭道我老婆得了癌症,光医药费就借了亲戚两万块了,还是死不了。四十多岁的壮汉满脸胡子拉杂,头发蓬乱,身上的棉衣袖口都是烂的。陆书记和卢主任急忙扶起。陆书记说你有困难一定帮你,要相信党和政府。但闹到银行是不对的,事情坏在厂里,怎么能怪银行呢?你马上带大家回厂里去,一个钟头里钱和物资送到,我保证。孔德宝收了泪,乖乖下楼,连个谢字都忘记说。其他人也下楼,却仍在营业间门口狐疑着不走。
杨镇长也到了农行。正商议间农行郑行长也到了。他感到对老卢说的话不妥,也不清楚底下闹得凶不凶,怕出意外,就火急催车下乡了。
杨镇长提出方案,要求农行先把钱给华悦,过了年对华悦进行清产核资,停工整顿,清理库存。将清理库存所得还银行,能还多少是多少。不足的镇里从计划外那块挖点承担。卢主任就问阿国能找到华悦的报表吗?阿国就到阿兴编号的文件夹中去寻。杨镇长说别找了,假的。卢主任就脸上难看,对这方案沉吟起来。陆书记认为这方案可行,却不好开口下令,毕竟银行归条线领导。他提出第二方案,要找华明液化气公司借钱。今后从工业总公司收款中抵还。华明是今年获得暴利的大户,开户在官塘中国工商银行。但郑行长来了后非常爽快地赞成第一方案,卢主任就立即让华悦的老吴会计打现金支票,交代钱会计从利息收入帐中冲出华悦的钱来还到企业帐上,好在还没有做日终。郑行长向两位乡官赞扬卢主任做得不错,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是这个厂厂长混蛋,算是安慰卢主任刚才电话里受的委屈,虽然上下级,自己毕竟也是卢主任的同龄人。陆书记说是啊,这个倪志强原是太浮镇的青皮,在太浮个人办过一个塑料厂,发了财,是高和介绍来承包华悦的。看来厂长还是我们自己提拔任命的好。杨镇长说承包是大趋势,提拔任命也会出问题的。倒是要好好推敲承包方案,不能太放趟(放手不管)了。高和是个唸书人,应该多动点脑筋。开春一定要免了他厂长,赶回家去。你当初要是干预一下就好了。陆书记就沉默。杨镇长是生产队长出身,主管农业和水产,没有背景,说话爽直,也没有什么野心。他并不喜欢分管工业的高和副镇长。他特别指出倪志强是高和老婆的姨表兄,却不说倪管人大主任张锐叫姨父。
吴会计给厂里打电话没人接,就借营业所的车回厂找出纳小宋,顺便把消息告诉了等在银行门口的工人,几个年轻的就嘻嘻哈哈挤进桑塔那一起回厂。工业总公司总经理黄绍棠已在厂里,他戴着随身听、抱着双手看两个车间主任指挥分发年货。他从浅口塘村赊来一卡车草鱼,从供销社赊来一些诸如油面筋、酱油、醋、味精、白糖、盒装无锡排骨、宜兴扁尖(加盐干细竹笋,煲汤用)和江阴下港的猪耳朵、东北的干香菇之类。物资每员一百二十元的水准,草鱼每人两条,肥瘦搭配。按各企业中最低的发放。全部三百多工人需三万八千多元,讲好由公司过年付清。浅口塘的人车和供销社的人车卸完东西自回,司机和跟车的人都由工业公司的司机小许招呼了各人一包红塔山烟。浅口塘村的人说这是最后一茬鱼了,你看都不大,是要养到清明的。意思还想多得香烟。黄总就骂:你们老笃毒个瘟生养多了卖不掉,没有我照顾看你们喝西北风!他们的村长姓窦,与本家兄弟合伙承包了村里最大的鱼塘。外号老笃毒:表面老实木讷却贪心的人。来人就不吱声了。
两拨人走后,黄总也回去了,留下满场子工人吵嚷着抓阄拿鱼。车间主任在吼人。去银行闹的人结伙回厂看见这场面就道:没有我们去闹你们吃屁啊,好意思吵。孔德宝耷拉着脑袋坐到门房里,一点情绪都没有。即将到手的另一半工资如何够他家庭的开支!明年儿子必须休学了,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县重点中学的。大家来请他先挑鱼。这位圣人的后代慢吞吞地到场子里挑了看上去最小的一摊两条鱼,然后取了自己的一份年货,都细心地绑到自行车上。其他人也就不多啰嗦,满场东西煞时取掉,遍地鱼鳞鱼涎里只剩下倪厂长的一份,那鱼经人换过,是最小的。两个车间主任互相看看说随他去吧,想吃总要回来的。小宋在喊领工资了。烧饭的老王看不过,就替厂长拿了放到伙房里。倪厂长在任近一年从没有到厂食堂吃过一顿饭。他包吃在鸿运楼,每天开着奥迪回太浮或者到城里姘妇阿娅家去。这人哪,老王叹气。
8
春节期间年初六。
黄深和安夫妻俩邀请在县里和官塘镇工作的部分同学和校友聚聚,订在鸿运楼莲花厅。有点头脸的人物基本都招呼到了:包括副镇长高和、财政所副所长孔德年、尤书记的秘书陈国民、县法院民厅助理审判员方成、县劳动局办公室科员孔华、县统计局助理会计师朱军、县人民医院妇科医师李晴一家、门楼下村村长杨荣保、供销社柜组长金汝明。农民黄根宝却是黄深到供销社买东西时碰到的,就便请了他。
下午4时黄深和安把莹莹送到河东交给黄母,就先到鸿运楼等客人。一会儿就听到走廊响起童稚的歌声,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李晴带来一位小客人,她3岁的儿子龙龙,笑盈盈地拉开移门进来,快叫阿叔阿姨。勇敢的害虫却往她母亲身后躲起来。安上前一把抱住,亲了又亲,孩子羞得满脸通红。黄深也满是笑意地打招呼,问,沈科长呢。沈是李晴的丈夫,在县人民银行发行科工作。他忙得很,说不定又在娄行长家搓麻将呢,一个通宵没回家了。李晴抱怨道,却也不无得意。贵人难请哪,安解嘲道。哪里的话,他不过是行长后面拎包的,都当了三年副科长了。他当上副科长可是26岁啊!银行系统最年轻的。咳,有什么好的,根本顾不上家里的事情,孩子病了也不管。也是。沈不来,安很觉遗憾,因黄深在农行,却是被人行管的,有意要结识。李晴也觉歉意,话就不多了。
说话间其他客人也陆续来到。
方成、孔华、金汝明、朱军四个是从孔华家吃了午饭,打完三圈八十分来的。孔华新婚燕尔,另三个却还单身,朱军快三十岁了。四人嘻嘻哈哈地涌进来,黄深忙不迭地敬烟倒茶。黄根宝来了,手中提个礼盒,珍珠粉。黄深就很过意不去,大家随便聚会的,你却要多礼,太客气了。众人也取笑他发财了。根宝讪讪地说,发财不敢,今年珍珠收成很好,这粉就是自己磨的;阿深多年不见,街上碰到,到底是银行的人,有气魄在鸿运楼请客,一点薄礼算什么。
李晴说珍珠粉是养颜上品,就开了盒取一包爱不释手地看,雷允上要四十八元一盒,不过十二只小瓶,瓶子只指甲大一点。这一包就能装五盒不止。
听得众人面面相觑,黄深夫妇也忐忑不安。这是份重礼。根宝好象做了错事,脸红着说人家那是精选的,比我做的不知细多少,我这值不几个钱。
助理会计师朱军很专业地说,你做到自己印刷包装盒的地步了,真是不声不响发大财啊!不过最好要自己注册个商标,盒子上的商标是仿造雷允上的,会惹麻烦的。方成也颔首。
大家都听朱军说就里。朱军黑矮敦实,既憨厚又聪慧,眉间书卷气很足,近视眼常含笑谑。据说是个业余小作家,在市报省刊上常发表小说散文之类。
正说着,高和、德年、国民三人同到。原来陈国民是高和弄车从城里接来的,德年自然紧跟着高和搭车就到。在座除朱军外都起身逊座寒暄。朱军也要立起,被高和一把按住,道大作家在发表什么高论啊?孔华说在说商标注册的事情。
什么商标?五粮液还是茅台?
珍珠粉,李晴说,黄根宝的,这位就是。
是我的同班同学,黄深说,请多关照。反正珍珠粉现有两盒,大家分了吧。
高镇长新年好。根宝很认真。
高和看了黄根宝点点头。听杨镇长说过是养蚌的大户,久仰久仰。
大家在帮他参谋起个合适的商标名称,他现在这个东西违着法呢,虽说不定马上会有人追究。方成道。
真是仰仗各位了。根宝很感激。
既是产品就要个厂子,家里自己做做出息是不大的。高和说。
不好办哪,高镇长,工商现在限制私营的,一个不批,说要批要到上头去批。我是两眼抹黑,不认得人。我搞了五年个体户了。
挂镇里的牌子,算集体的,你不能动动脑筋。不会让你吃亏的。
德年担心地看高和,怕他又说什么。
国民却说,好主意,你可不能到时候忘了我们高镇。
怎么会呢,我不清楚怎么弄,全仗各位了。
过几天再说吧。高和恢复了分寸感,今天是阿深和安容请客,不吃自然是白不吃的,吃了也不能白吃的。
大家哄笑。冷菜也就上来了。
国民带来两瓶茅台,说把你要的汾酒退了吧。山西的到底不如贵州的好,店里还加价宰你。
我要汾酒,朱军道,一个芳香,一个糟香,凭什么说茅台好。存了心要抬杠。
黄深因只准备汾酒而难为情,环顾道荣保还没来。
怕他不来?高和道,他敢不来!我们先吃。看不罚他三杯。
说曹操曹操到。人高马大的杨荣保大踏步进来,谁要罚我酒?
9
春节过后,镇里对华悦清产核资就开始了。镇里下文通知了华悦,并派财政所副所长孔德年带人先到厂里查帐,但并没有下令停产,只要求倪志强近期不要出去跑,在厂里配合工作,所有一万元以上大额往来必须汇报。工业公司销售部派人插手为华悦清销库存。
与此同时,农行系统的教育、清理、整顿工作也开始了,年关前湖滨县支行就已经部署。反腐败倡廉洁要与反自由化密切联系,要反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进行政策教育、纪律教育和业务教育三大教育。要清理不良资产,谁放的贷款谁收回,杜绝资金体外循环,严禁跨地域放款,清理拆借,清理多头开户,清理企业三角债。要整顿工作作风,创优良所社,三铁所社。云云。工作组来了。带队的是前山营业所的关主任,县资金计划科办事员王兵和会计科凭证库老殷为组员。老猫则被抽调带一个组到油坊里镇去搞教清整运动。
行里来人照例是要好好招待的。工作组上午来到,卢主任就提前向鸿运楼订了座。偏这关主任却说要在食堂搭伙,行里动员时领导说过整顿要从餐桌抓起,今后规定上下往来都按八人一桌四菜一汤的规矩办,老卢你不要为难我。这个关主任绰号憨秀才,虽然只有小学文化,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为人外粗内细,办事认理不认人,但喜欢喝两杯。这次来连这两杯也戒了,说明他对上级指示很当真。
卢主任就不坚持,退了鸿运楼的座,叫饭师傅多烧一点,炖了锅黄豆猪手,自己也给小学挂了电话,留下来陪吃。
饭后卢主任急急回家缴令去了,阿国和阿兴留下陪老殷和王兵玩八十分。关主任靠在沙发上打盹。破例的、简单的午餐使工作组的王兵等人兴致低落,脸都吊了起来。空调开得很足,茶和烟也消耗得快了。
下午官塘营业所和信用社三点钟就早早关门开了会。卢主任在会上就华悦厂的事情作了汇报,特别指出该厂两头开户正是该清理的情况,希望工作组给行里汇报。倪志强还以技术改造的名义从工行贷了五百万,应与工行协商一下,一同想想办法。镇政府也很重视。关主任想这件事也许可以抓出成果来,心里就很在意了。王兵却吵着要回县城里去,卢主任就派小黄送他。关和殷遵照行里指示住了下来。
晚上殷会计调阅了营业所和信用社的总帐。卢主任则陪关主任去见陆书记。他们在陆书记家里跟郑行长通了电话。
一个星期后镇政府和农行、工行组成了联合调查组进驻华悦厂。镇里由杨镇长挂帅,孔德年具体负责,加财政所小李共三人,农行由关主任、王兵和黄深三人出马。调黄深是因为黄是所里唯一冗余人员。工行由工行官塘营业所副主任杨翠娟带信贷员任华和县工行监察审计科于婵娟科员三人,清一色女将。其中杨翠娟约四十岁,任华是小姑娘,于婵娟是将近三十的老姑娘。
元宵节后的一个中午,镇里在鸿运楼招待了众人,对大家的辛苦表示谢意。杨镇长和关主任很有信心,大家再次讨论了工作方案,决心要乘胜追击,一抓到底,政府要救活老化的企业,农行要清收融资贷款,工行要加固技改贷款。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席间黄深和财政所小李不胜酒力,少言懒语。王兵却有了兴致,是乌鸦嘴:倪厂长现在在不在湖滨你们知道吗?好象有两天没有看见了。一句话提醒了众人,杨镇长忙与高和联系。杨翠娟也打倪的手机,却总是忙音。她辩解道:倪昨天还说要在太湖山庄给儿子过生日的,不会走远。又打厂部,没人。
高和回电说新年里在岳母家见过他,半个月没联系了。我舅子说到了他那边了,具体情况不太清楚。这人混蛋我也没办法管住他。
到底在广东还是在湖滨?我看要报案,否则出大纰漏。乌鸦嘴又说。工行的女人心提了起来,五百万哪!关主任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杨翠娟,然后掉过来看小于,觉得于婵娟的皱眉头很耐看,不觉多看了几眼。几天相处,关主任处处照应于婵娟,形同父女。
他在厂里。财政所小李睁开醉眼说,看你们急得,昨天我们查帐时他还过来发过香烟。
哪有啊?我怎么不记得?黄深反驳。
先到厂里去。杨镇长说,不要事还没办倒先乱了自己的阵脚。他不满地看了看王兵。
一行人来到厂里,直奔财务室隔壁的厂长办公室。没人。
老吴和小宋在财务室做帐。似乎一切平常。见众人来,就起身准备茶水。
倪志强呢?杨镇长问。
到泰州去了,前天晚上走的。
不是明确通知他不能出去的吗?杨镇长脸青了。
老吴嘴上不应脸上却写着:你让我们看住他了吗?
杨镇长恼怒了,喝道立即封帐!德年你汇报前期查帐结果。
查到一些问题。德年斟酌着说,发现费用报支内有五十六张白条,合计三万五千六百元;另外折旧提得太多,大约……
要往来帐。杨镇长说,最近的大额往来。
德年看看工行的杨翠娟副主任。杨已经给营业所挂了电话,任华已跑回去。
德年又看看老吴,说你拿出来吧。
最近的大额是前天开出打到广东的汇票,共四百二十六万,购买进口全自动打样机的。这是技改贷款合同书上说明的项目。老吴汇报道。
你们谁见过那机器?关主任问在场的人,实际上是问工行的人。
我见过,去年我跟倪志强到广东去了趟。产品说明书是全英文的,机器有半间房那么大。回来后厂房也已改造过了。杨翠娟听出了关的话音,只有同行能听出。
镇里也审查过技改报告,陆书记是同意的。孔德年帮衬着说。
你别拿陆书记顶缸,同意一个技改项目很正常。杨镇长对孔德年说,实际上是告戒他不要拿陆书记压人,却用这种方式封死了德年的口。
这个项目我们行长也同意,工行的杨副主任说。显然不够乖巧。
汇票怎么出去的?杨镇长问。
本来倪厂长要亲自带出去,因要去泰州联系销售,就托县里驻深圳办事处的张主任带过去了。厂里的供销员昨天从天津回来,今天一早又飞到广东去提货了。老吴说。
天方夜谈!汇票为什么不推迟一天叫供销员自己带而要找外人?一直不出声的于婵娟叫了起来。
马上找张志东核实!杨镇长对沉默的孔德年下令。
驻深圳办事处的主任是人大主任张锐的儿子、高和的大舅子张志东。确与倪志强关系密切,德年也跟着高和认识他,有他的电话。他立即拨了长途过去。对方承认出发前曾到官塘在鸿运楼接受倪的宴请,但否认有带汇票之事,高和也在场,能证明没有这回事。你问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核实一下的。他看老吴。
可吃饭时我在场的。老吴说。
交汇票你看见了?孔德年抱着渺茫的希望问。
……我饭后回厂时听厂长说已给了他的。
你吃的是屎啊!你这把年纪的老会计,还党员,杨镇长抓起小李出示的白条和帐本向老吴砸过去,我让你吃,我让你吃!
一旁咕咚就倒下了杨翠娟。这贷款是她办的,她曾多次跟倪出去游山玩水,对倪太信任,但现在她感到问题严重了。倪玩了个声北击南,亲自带汇票去广东,铁定是卷款潜逃了。任华气吁吁地跑来,拿着银行的日记帐。见这场面愣住了。
黄深、于婵娟和德年急去扶杨翠娟。关主任去掐她人中,醒转来哭了。
于婵娟说赶紧给支行打电话拒付,可能还来得及。她立刻去拨号,但联行员说那一单汇票一个小时前已经来验证过了。
我说吧!嘿嘿!王兵的乌鸦嘴又鸹噪了。
但愿真是去买机器了!关主任说。
电话又响,是供销员的广东长途,带着哭腔说怎么搞的到处都找不到倪厂长,是不是回来了,手机老不通,现在供货方揪住他不放。
10
三天后。
天黑了,高和进城见岳父母。
事情可能是大了。高和对岳父说,倪志强这混蛋坑人坑到自家人了,怎么办?
让司法机关办。张锐说。张锐六十岁了,身材魁梧,两鬓斑白,脸色红润,两条剑眉,一只鹰钩鼻子。他在华国锋时代曾任县长兼县委书记,现在湖滨县各级主管领导基本上都是他的故旧下属,尤书记也是他提携出来的。他和官塘镇的陆书记关系更密切,少年时一起给江抗当交通员。
他坑我倒不要紧,但别人弄死他我们也不好过,除非我们自己弄死他。有些人跳得很起劲,借题发挥呢。张志东说。他刚从深圳赶回来。他的肥胖和冒失一样引起父亲多年的憎恶。因了这种憎恶,他的母亲也对他父亲惟命是从。
你去弄?张锐轻蔑地说。他端坐在红木嵌象牙雕刻的沙发中,不准备再理儿子。转向高和问哪些人调查这事。
管农口的杨忠良带队,工行三人,农行三人,财政二人。他见张锐皱眉,感到自己说错了,就小心地说:陆书记很重视,尤书记也知道了。检察院是陈副检察长主管,今天上午到镇里吃饭,我陪了席的。
问问志东下午的事。张锐道。
高和于是细细地问了张志东下午检察院找他了解情况时问了什么,问话的人是谁,在深圳接孔德年电话都说了些什么,过后又有谁因倪的事找过他,等等。张锐似乎在闭目养神,夫人在一边听,不时插一两句。
盘问结束,高和看着张锐。张志东则象个没记性的犯人,吃起水果来。拎包里手机又响起来。他正要接,张锐喝道关掉,就匆匆看了显示的号码,合上了。他的手机很小巧玲珑。
夫人道,问问福金吧,他管这事的。
要陆福金。张锐道。
高和接通陆福金住宅电话,递给张锐。
阿福大,听说我外甥阿强犯错误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蛮严重的。卷款潜逃。已立案了。我正准备明天上来向你汇报。
不必了。你向尤书记汇报吧。家里人逼得我没办法,打听一下的。电话里你拣能说的说说。
我知道的也不太多。现在检察院老陈接手了,最清楚。
没关系。
本来呢,小年夜华悦不发工资,工人闹到银行里。高和可能向你汇报过的。镇里决定对华悦清产核资,清理库存。规定他不要乱跑,用款要报告。他却瞒着镇里向广东打出四百多万汇票买打样机,又采用欺骗手段,声东击西,自己带汇票飞到广东去,却谎称是志东带去的。他私刻人家供货方的印鉴,把汇票背书给了深圳一家贸易公司。供销员白跑了一趟广东,差点被人家打。后来到银行查了去向追踪到深圳找到那家公司,发现那公司是志东注册的,倪是董事长兼常务副总,两人都不在,有几个不搭界的闲人在那里喝茶看报,资金全部提了现金。广东那边私企经济发达,银行提现金很宽松。供销员明天到家。
……张锐的手发抖了,脸也青了。电话声音很清晰。高和、张志东和张母也屏息听了个大概。张志东的胖脸冒虚汗了。
这才是真的坑人!带汇票的事情只是一个小环节。张志东真的尝到了被哥儿们坑的滋味了。
你什么时候在深圳注册公司的?高和问,怎么不跟爸讲?
我……我不管干什么都要被爸骂,我,我没敢讲。
我不骂你。讲清楚。你分了多少钱。
我没得什么钱,根本不知道他的阴谋。去年秋天他到深圳,给我十万,说是为着咱们家特别是您对他的照应。又说深圳适合发展事业,咱们国家肯定要私有化走资本主义的路,劝我趁早在深圳建立自己的基业。他从湖滨打过去五十万,用我的名义注册了一个贸易公司,让我当老总和副董事长,他当董事长兼常务副总,还许诺过几年生意好了分我三成干股,算是报答咱们。我也想咱们家有权有势,凭什么不如咱们扶持过的小人物有钱呢?深圳那边只认钱,我这小小办事处主任根本没人在意,倒尽忙着迎来送往,给参观的各色代表团兑换港币,我他妈成什么了我?!我还真以为倪志强有良心呢,妈的原来这么弄我白相!
你前后就得十万?
吃喝开销就不好算了。
去自首。张锐说完就回房间去。他的夫人追进去,被他噎了句:都是你家的人。
11
工作组解散了,或者事实上解散了。关主任和卢主任商量着写教清整成果汇报。老殷进到发出霉味的传票库点验陈年老帐,让无所事事的黄深帮忙,引起钱会计的强烈不满,说他成心要砸官塘营业所的三铁牌子,鸡蛋里挑骨头。王兵和阿兴阿国搞到一起,到企业白吃,并被介绍为支行领导。
工行那边杨副主任停职检查,可能要问个渎职,关几年。孔德年在鼻子底下放走了四百多万也吃了处分,估计副所长的位子要坐到头发白了。华悦的老吴被开了党籍,整天哭。上头还没什么动静。
四月春暖。
小平同志春节期间南巡讲话精神传达到乡村。
陆书记光荣离休(解放前参加革命的离休,解放后参加革命的退休,待遇是不一样的)。高和接班,成为唯一有大专学历的、湖滨最年轻的乡镇领导。《无锡日报》驻湖滨县记者站记者采访他,让他谈谈对干部队伍四化建设的感想和自己的成长史。上了二版《青春的闪光》。
党政分工明确了一点。杨镇长抓了工业,高和兼第一副镇长,主持工作,主抓外贸了。农业由第二副镇长老许管。杨荣保提拔为老幺副镇长,抓水产养殖。“班子空前团结。”
华悦库存人造革服装被黄绍棠低价向温州客商清空,农行及时收回了欠息,但收回本金看来希望渺茫。温州人把东西搞到中俄边界去了。常熟人老古来承包了华悦,竟裁掉一半本地工人,找来一些唧唧喳喳的四川妹。工行的人来要利息,新厂长老古是个凶蛮的大汉,他双眼一翻,关我鸟事。工行的人找杨镇长,杨镇长说谁家的孩子谁抱走,找高和去。就找高和,高和说那是倪的个人行为,我负不了责,现在还替他养着儿子呢,我也是受害者。工行的人上去汇报,工行钱行长叹口气,挂着吧,现在没人管了,今后做事要小心。
陈副检察长调陕北去工作,正流行干部互换。换来的人忙别的事。大家都很忙。
华顺在阿克苏订的棉花被卡住不得出疆,领好的出疆证忽然就作废了,说是有少数民族骚乱,铁路控制严了。压在铁路货栈里每天付仓储费。俞三煎真的成了三煎:一煎小季为小秦的事情找他拼命,他带小秦出差有个晚上讲不清;二煎退休工人追着他要工资,开春来他就没有付过;三煎阿克苏的棉花,占住了资金,厂里又停工,银行不肯再贷款填窟窿。
黄根宝在高和等人帮助下创办了华宝珍珠加工厂,直属镇办企业,任厂长,生产华宝牌珍珠粉和向上海一家很大的国营营养霜厂提供原料,同时继续向外贸公司供应上好出口珍珠。所不同的是对华宝厂镇里只批给地皮,没有注入资金,启动资金要自己掏,根宝明白吃亏,知难而进。两家银行见镇里不注资金,也不贷款,制约了他上规模。他实际上还是个体户。但根宝却一口气掏出六十万,让高和等人暗暗吃惊和不快。好在根宝心细,不断对领导们照拂侍弄,理顺了关系。又看在黄绍棠和黄深父子的面上,把帐户开在农行,并包办了黄深每个月的揽储任务。
湖滨县人体科学研究会挂牌成立,挂靠在县科协。周志龙任会长,黄龟龄任副会长,油坊里武术世家冷金良先生、湖滨中学爱好鹤翔桩的顾校长、县政府办公室炼藏传密宗的龚先阳副主任、企业界的缪永兴厂长等人任理事。政协的领导和尤书记派来的分管统战的李副书记、科协钱主任等出席仪式并剪彩。放了一地炮仗。
因为学历高,能力强,安被提升为工商所副所长,渐渐应酬多了,晚间带莹莹的事落到黄深的身上。
月底,农行江苏省分行通知黄深参加军转干培训。也许该结束局外人的生活了,他想。